正文 第一章(1 / 3)

冬月間,曠古未遇的持續嚴寒,剝皮般褪去了蘇北平原上的最後一抹綠色,也褪去了湛九如心頭僅存的一點念想。小河連底都凍結實了,肆虐的北風打著旋兒掠過荒蕪的土地和枯槁的枝頭,發出陣陣刺耳的尖嘯。太陽像隻總也烤不熟的燒餅,白茬茬地懸掛在鉛灰色的半空裏。而河西阪子上湛九如播下的越冬小麥,卻再也沒有拱出一粒芽口來,轉眼即是可以預見的春荒,一家大小除了怎麼也再難省下的半升紅苕幹,來年麥場時候該是又要繳納的租子,卻是已注定沒了著落,東家還放出話來,要收回河西小三畝那塊湛九如已經耕種了幾年的熟田。眼看著在這已經苦撐苦熬了大半輩子的小湛莊是再沒法待下去了。

越過了四九,當這場嚴寒進入五九,具體日子大概是在進入了五九後的第二個傍晚,當白晝將盡,又一個沉沉的黑夜尚未來臨。湛九如端著旱煙袋子正坐在家中一籌莫展,忽然,就聽見巷上有人在喊:“快去看,天顯象了,天顯象了!”並伴有嘈雜的腳步聲。他掀開草簾子,來到門外,許多人這時也正從家裏出來,他顧不上問,簡直就稀裏糊塗的,把旱煙袋子在牆上磕淨後往腰裏一別,隨著眾人就一起跑到了莊西頭。這時,他看見,在位於小湛莊正西方向的天邊,忽地已呈現出一片不僅在這樣的嚴冬,即便是在過往的夏秋季節裏也從未有人見過,足可以被稱作奇觀的燦若彩霞般的輝煌,那片輝煌沿著天邊自南往北足足有數十裏長。更令人驚奇不已的是,在那片橙紅色的輝煌裏,除了有湛九如等一般蘇北人從未曾親眼見過的巍峨山脈以及被擁在那些山脈之間的一大片土地,而在那片遼闊的土地上,還可以清楚地看見就如同在塵世裏般的一畦畦農田、房舍,甚至形影如拿著各種農具正在地裏勞作的男女老少,遠遠望去,儼然一幅家家戶戶你耕我種,豐衣足食的童話般世界……聚集到莊西頭的人越來越多,到了後來,差不多整個小湛莊的人都出來了,有的站在莊西頭的小橋上、橋兩邊的路上,更多的是縮在有幾戶人家的屋簷下,但是,麵對著西天顯現的這幅異常清晰生動的生活圖景,此時,卻再聽不見有人敢大聲說一句話。事實上,也確實沒有人知道,如此奇異的輝煌天象,究竟意味著什麼,在向人世昭示著什麼。它與塵世,特別是小湛莊的每一個人之間,會不會有著怎樣的聯係?所有人的臉上除了驚悸,都充滿了惶恐,隨後,不知是誰家的小孩忽然就躲到媽媽的懷裏“哇哇”大哭起來。

也就是那天深夜,一直在外謀生的韓西伯從興化剛回到莊上就直奔湛九如家,給湛九如帶回一個消息,說是興化縣衙門口的牆上貼著一張由皇上親自頒的詔書,其大意是,遠在數千裏之外的四川前些年人幾乎被張獻忠殺絕,眼下正千裏蕭條,人口奇絕。四川盆地內大片肥沃的良田現在正急需人去耕種。為鼓勵各省缺耕少地的百姓移民四川,詔書裏明確規定,所有適耕田地一律誰開墾誰擁有;被重新複耕的土地,連原擁有者亦不得過問;其複耕地畝,準五年起科,原荒地開墾十年起科,第一年,官府還為耕種者提供牛具和種子……韓西伯還告訴湛九如,鄰近的小季莊季書良一家早在秋收結束時就去了四川,前幾天,小季莊又有好幾戶人家相繼把房屋、農具等家中凡是值錢的東西都變賣後往四川去了。

湛九如與韓西伯是有過結拜之交的鄰居,兩人兒時一起在小湛莊的溝溝汊汊裏滾大,又曾一同到無錫罱過幾年泥。於是,實際上也已經再沒有任何選擇的二人經過整整一個夜晚的權衡,一副柳條筐,兩個補丁疊補丁的舊布包袱,兩家八口在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就這樣上了路。

湛九如在臨跨出小湛莊的最初那一刻,曾又有些猶豫,但他沒有再回過頭去,早已經在眼睛裏打了幾個轉的淚水,到底也沒有讓它流出來。正是天寒料峭的數九,他那副柳條筐前麵是不滿三歲的女兒珍子,後麵則是小兒子榮祿和一個不小的黑瓦罐,那裏麵裝殮著他昨天臨夜才從祖墳裏挖出並仔細洗淨了的先人屍骨。妻子湛氏和大兒子榮熙、二兒子榮齋緊跟在他身後。韓西伯肩上披著一個褳褡,褳褡前麵布兜裏的兒子韓佩雲恰好與湛榮齋同齡,也才八歲多一點,後麵布兜裏的那個黑瓦罐裏則也是韓家祖上的屍骨無疑了。在空曠的原野上,一行人逆凜冽的寒風踽踽西行,一條坑坑窪窪的牛道逶逶迤迤,翻過前麵的一座小橋,一直伸向原野的最深處,在天與地相交接的地方消失了。

四川到底有多遠,要走多少路,需要多少時日,湛九如和韓西伯誰也說不清楚,甚至,此前他們誰也都未曾聽說過,但這不要緊,重要的是,眼下他們心中都有了這樣一個明確而又充滿了希望的目的地。

“九如!”

“哎!”

“我爹在世陽壽也五十一,連小湛莊都沒有出去過。那年人家對他說你兒子去了無錫,你猜他怎麼說:‘那無錫到底離京城皇帝住的地方還有多遠?’一句話逗得人家哄堂大笑。這回我真的要帶他們出遠門了。”

韓西伯說著,下意識地把後背上的黑瓦罐往上聳了一下。

湛九如沒有答理,他知道,韓西伯故意找些這樣的話,是想岔開剛離開家時還盤在大家心頭的壓抑氣氛。

韓西伯:“這人一輩子什麼地方都不去闖闖也不對,就窩在莊上,那真是太虧了。我可不願像我爹他們那樣!”

湛九如看了韓西伯一眼:“當然!”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人家各省那麼多人能去,為啥我們就不能去,你難道還不相信皇帝的詔書?”

“當然!”

“據說,四川的女人長得很鮮。說不定還能給佩雲找個後媽呢!”

韓西伯嘟囔著。

湛九如把旱煙袋子在扁擔上磕了磕,放進煙荷包。像是迸足了勁地恨恨往他那張粗糙得滿是裂口子的掌心裏“呔”了一口唾沫,握住扁擔順勢換了個肩,在前頭步子邁得更快了。

從小湛莊到四川要經過南京,然後由浦口進入安徽,橫穿安徽全境,再經過河南、湖北等幾個省。對於這次在其他人聽聽都要發暈,也從未聽說有人曾親曆過的長途遷徙,盡管,在出發前,湛九如和韓西伯已經對途中可能遇到的困難進行了估計,但在他們登程後,實際依靠他們的雙腳翻過那一道道河流和堤壩,一步步遙遙無期地向西邁進時,一切都還是比他們預想中的來得更快,也更加嚴重。自離開小湛莊半個月,嚴寒的景況一直到南京近郊,滿目皆然。途中除了偶有一兩個叫花子,幾乎不見一個行人,路過一些村莊時,那一座座低矮的、在寒風中瑟瑟顫抖的茅草房,盡管是在白天,也大多關門閉戶。這樣,他們帶在身上的幹糧在到達南京時,已全部吃完。乞討就成為他們每經過一地首先要麵對的重要事情。而這樣的事湛氏和榮熙可以去做,堂堂七尺漢子的湛九如和韓西伯一開始寧可餓肚子挺兩天,卻怎麼也不肯手裏拿著個破碗往人家門口站。但是,僅靠湛氏和榮熙好不容易才從哪家討回一點吃的,遠遠夠不了八張嘴,而且,連續路過幾個村子都未能討到一口也是常有的事,大人小孩就隻好都忍饑挨餓地熬上一天,把指望放在第二天。於是,趕路的速度就常常受到影響。後來,沿途碰上一些大戶人家需要,湛九如和韓西伯把孩子交給湛氏照看,也會臨時去給人家做一些推大碾子、擔柴等力氣活,好歹換得一口吃的,總能讓幾個孩子肚子裏有些東西。布鞋底磨穿了,可以打赤腳,而身上原本極單薄的幾件衣服,白天行在路上時尚能應付,而晚上要在哪裏過宿時,兩家人就隻能找一處避風的地方挨在一起,靠相互身上的體溫來熬過寒夜,常常是凍得徹夜沒法入睡。過了浦口,剛剛進入安徽境內,再前行不遠即是琅琊山。這是他們自出發以來要翻越的第一座山峰。時值除夕,遠處不時聽到傳來“劈劈啪啪”的爆竹聲響,村村野野沉浸在新年所帶來的歡樂裏。湛九如和韓西伯商量,準備趁著過年在路過前麵一個大莊子時多討些吃的,好生休息一夜,明天早晨啟程即開始翻山。可下午,還沒有到達前麵莊子,湛氏忽然感到發冷,繼而冷得全身打哆嗦,臉色烏青,牙齒也抖得咯咯地響。初時,湛氏還沒有在乎,仍堅持著走,可是除夕當晚,她又發起高燒來,燒得不省人事,水米不進。緊接著夜裏和第二天上午又反複如此,忽而打冷戰,忽而是高燒。湛九如最擔心的事發生了,湛氏患上了嚴重的惡性瘧疾。俗話說:窮人不能生病,那麼長途遷徙中的窮人就更不能生病,一旦生了病,既無錢治,更沒有條件養息,唯有硬挺著。能挺過去則罷,若實在挺不過去了,小病也已經拖成大病。湛氏終於倒在了路上,再也沒有力氣往前挪一步,到了第3天,已經神誌模糊,幹焦的嘴唇嚅動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但她的雙手死死地抓住湛九如那副裝著她一對兒女的柳條筐,隻是眼睛裏在流淚。湛九如一時束手無策。在當地四處打聽郎中不著,隻好與韓西伯一起把她抬到莊子旁邊一個避風而又曬得著太陽的牛草堆前,指望這樣曬曬或許能使她身上暖和起來,能再挺過去。然而,令湛九如怎麼也沒想到的是,也就是在那天傍晚,湛氏就在那個牛草堆前永遠閉上了眼睛,至死雙手抓住那副柳條筐都未鬆開。

令湛九如備感傷痛的是三兒子榮祿的死。湛氏臨閉眼睛時,剛剛才十個月大的榮祿嘴還吊在她的奶頭子上。湛九如在河邊的荒地上挖了一個坑,草草地把湛氏埋了。帶著四個孩子與韓西伯父子翻過琅琊山,又向前剛剛行了一日,與湛氏死前同樣的症狀在三兒子湛榮祿身上再現,同樣發高燒和渾身一直不停地打冷戰,原本身體就十分孱弱的湛榮祿,沒有能夠熬到第二天,就在湛九如的懷裏停止了呼吸。

湛九如捧著湛榮祿瘦小的遺體,除了巨大的悲痛,還有驚悚,他不相信,離開小湛莊剛剛半個多月時間,先後有兩個親人永遠離開了他。而離開小湛莊時他全家是六口人,就在幾天前,他一家六口也全都在一起。陰陽相隔,其間的過程竟就是這樣簡單。他不相信,四個孩子中最令他疼愛的榮祿也就這樣隨他母親去了。而他總覺得榮祿是睡著了,在父親寬闊的懷抱裏睡得很香。他機械地用手扯了扯那件裹在榮祿身上的破棉襖,想把他裹得更緊些,以免真的著了風。然而,當他的手指無意間觸摸到榮祿那細嫩的肌膚時,發現榮祿的身體已經變涼了。

這時候,天忽然沉下來,繼而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夾雪,雨雪隨風勢越來越猛,湛九如轉過身,目光緩緩從榮熙、榮齋和珍子身上一一掠過,滿臉雨雪和滾燙的淚水,他忽然仰起頭來,麵對蒼天撕心裂肺地喊道:“我的三兒!老天,你要給我們家一條活路!”然後,就把榮祿的遺體緊緊地貼在胸前,“嗚嗚”地失聲痛哭起來。

韓西伯走過來,掀開衣服摸了摸榮祿的小手,他的眼眶裏這時也是一陣陣地熱,但他強忍住了:“九如,孩子已經沒救,是找他媽媽去了。你看這天,今晚上如果就在這荒野裏,連個避雨雪的地方都沒有。大家都還站在這雪天裏!”

可是,湛九如把臉緊緊地貼著榮祿的遺體,肩頭劇烈抽搐著,仍然蹲在地上痛哭不止。

後來,是韓西伯在路邊找了個地方,掀開上麵的石頭,然後從湛九如懷裏連說帶勸地終於把榮祿的遺體硬抱過去放進那個坑裏埋了,再把剛才那塊大石頭重新移回來,在旁邊算是作了個記號。

湛九如在安徽東部陌生的土地上埋葬了自己的第二個親人,臨離開前又禁不住幾次回過頭去,然後,才帶著榮齋、榮熙、珍子和韓西伯父子一道,一行人都淚眼模糊地繼續往前走。

橫穿過安徽,越過河南全境,再經桐柏山和漢水,季節也從冬季轉換到了第二年春天,隨後,又從第二年春天到當年夏秋。這年九月,湛九如一行過了襄樊,在經過一個三岔路口時,碰到一對較他們稍年輕,也還背著一個幼小孩子的夫婦前麵不知往哪個方向走,過來問路,一經交談,對方原來也是到四川去謀生的。男的叫封聾子,身材矮小,但很敦實,憨厚的臉上略顯木訥,卻總掛著和善的微笑。妻子鳳蓮子卻比封聾子稍高,而且身材姣好,秀美的長鵝蛋臉上一雙丹鳳眼顧盼生輝,說起話來既快又敞亮。他們背上大概還不滿周歲的小男孩叫封小二,而且,這一家三口人也是來自蘇北,老家在臨近黃海邊的射陽,與興化中間還隔了兩個縣。所不同的是,封聾子夫婦從蘇北出來其實已經五六年了,他們先去杭州投靠一個親戚,後又到江西在鄱陽湖裏幫人家摸蚌殼有兩年多時間,去年江西同樣大旱,鄱陽湖裏的水位降到了數十年來的最低,湖麵則減少了幾乎一半,許多原先給雇主摸蚌殼的都被解雇了,最後實在走投無路,鳳蓮子早就聽說到四川不僅有田種,而且能開墾有自己的田,就主張也轉往四川,可封聾子總是反對,天底下哪裏會有那樣的好事,說不要聽信別人,等熬過這一年,還是幫人家摸蚌殼穩實。後來,是鳳蓮子執意拉著封聾子才一起離開江西,一路打聽往四川走。同樣的處境、同樣的路途和裝束,而交談起來又是一樣的蘇北口音,很快就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當聽說湛九如和韓西伯兩家也正要往四川去,鳳蓮子當下竟有些激動,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你們也是到四川去的,我們就一起走,大家都是蘇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