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韓、趙兩國天塌地坼,相繼滅亡的時候,有一個大俠正在燕國下都(易縣)的古代洗浴中心裏享樂。旁邊伺候他的有兩個美女,身段嬌媚,顧盼間豔色四散。他所泡的是古代桑拿。這個人名字叫荊軻!那美女是燕太子丹送給他的。泡完澡,荊軻振動長衣,坐上私人馬車——也是太子丹送給他的,帶著美女,高昂離去,一路唱著燕歌。這是一個古代非常奢侈闊氣的大俠。
荊軻大俠在我們的遙想中,屬於冷酷硬漢,臉上線條剛毅,眼光寒冷深邃。他是大俠也不奇怪,因為他出生在衛國,但祖上卻是齊國人。齊國曆來多“勇”士,比如孟說、烏獲、公冶子,都是鋼鐵硬漢。齊國人單打獨鬥武功都很強,“隆技擊”,但是整體作戰不行。荊軻據說是齊國慶封的後代,慶封的兒子慶舍,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臨死還撼動屋梁,拋擲祭器砸死數人。
荊軻跑到燕國來以後,很能找到共同語言,因為燕國人也善打架。燕趙多慷慨悲歌的猛士,比如後來的張飛,倘若舉戰國時的例子,則比如“秦舞陽”。秦舞陽也是燕人,這人十二歲就能殺人。長得環眼蒜鼻,性勇猛,多力善刀劍,與人罕言語。他大約有一次跟人打牌,別人說他出老千,秦舞陽就急了,一錘把人錘死了,首腦迸裂。從此人們不敢忤視(拿頂撞的眼神看他)。
燕國為什麼多猛人,這跟它的土質有關係,風氣是係於水土的。河北這個地方——燕趙大地(北為燕,南為趙),它的土壤都是從隔壁山西黃土高原上衝積下來的,屬於次生黃土,沒有經典黃土的那種“自行肥效”功能,所以土貧——古人管它叫作“土薄”。土薄山寒,導致農業不夠雄厚,人們也就躁動。於是這裏的人們剛烈直猛,性情卞急,輕生矜死,好氣任俠,一言不合,拔劍相向,終於慷慨悲歌,以豪放激烈聞名於諸侯。具體表現為脾氣大、講義氣、不要命。“為報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就是燕國人義結效死的寫照。劉關張結義,就在這裏,也毫不奇怪。水冽土薄,風高氣寒,不但影響民風,連這裏的文章也帶江湖悲烈之氣:“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多麼悲烈激揚啊,這是曹植的句子,曹植是生長在河北鄴城,這詩突出了燕趙之人重視友情、仗劍江湖的豪邁。
不管怎麼樣,荊軻來到燕國以後,終於找到了感覺,他喜歡跟燕國豪邁的人來往。荊軻還喜歡喝酒。他在農貿市場裏和殺狗的一起,圍著狗肉鍋痛飲,旁邊還有善於擊築的高漸離大兄。高漸離一邊喝酒一邊擊築,荊軻和著節拍而歌。當喝到痛醉淋漓的時候,荊軻就繼之以大哭,哭起來旁若無人。荊軻來燕國前,在山西榆次跟當地一個叫蓋聶的人較量劍術(不是拎著劍互相比拚招呼,是坐而論劍),蓋聶嫌他的論點不足稱道,於是一怒而拿牛眼瞪他。荊軻居然鑽人群跑了。而且跑得很徹底,卷起鋪蓋卷離開房東,出城遁去,再不回來。旁人說叫他回來接著談論,蓋聶說:“我剛剛用目攝了他,你去叫試試,肯定已經走了,不敢居留了。”(看來荊軻的劍術不足以應戰,甚至劍術理論上也不足以折人,內功也不甚強,被人目攝了,心就慌了。)隨後荊軻去了邯鄲,跟一個邯鄲人下棋,在棋盤上爭路,打起來了。這邯鄲人一拍棋盤,怒而叱之,荊軻本來也想打架,一看對方牛眼瞪得如鈴,竟然又嘿然而鑽出人群,逃去再也不敢現身,一點大俠的麵子都沒有了。
這兩件糗事實在有損荊軻偉大形象。似乎荊軻隻是在聚眾喝酒的時候——沒啥生命危險——才敢放開來折磨自己的胃和嗓門,真正遇上“大玩主”就全稀鬆了。當然我們因此就說荊軻是假大俠也缺乏證據,至少他是有俠的情結的,呼吸揚袂之間追求著一種俠的風致。
總之,通過支離破碎的史書記載,荊軻可能不是以可見的“武”見長,而是以意氣上的“俠”自居。是一種精神俠,而不似能砍能殺的喬峰“物質俠”。
不說荊軻了,我們再說說荊軻的讚助商——大名鼎鼎的燕太子丹吧。燕太子丹早年曾經留學趙國。所謂留學,是我慣用的隱諱詞,其實就是去當人質。他在趙國當人質的時候,跟秦國赴趙人質“子異”的小兒子——秦王政,大為相悅。
後來秦王政回秦國當大王去了,燕太子丹則繼續當人質——在剛成君蔡澤的遊說下又去了秦國當人質——他成了人質專業戶。由於對童年友情估計得太高,太子丹在秦國遭到了秦王政的冷傲對待(可能後者讓他去倒尿盆),於是他對秦王政切齒痛恨,誓報此仇。
我們知道,流落異鄉的人,對異鄉的恨往往是多於愛的。太子丹在秦國留學期間,飽受淒涼,回國以後,發誓要報複秦王政就是個例子。現在遊浪於北京的外省青年,對於北京人的怨言,也是可以試想的吧。
但是燕國國小,力弱,報複的事不能得逞。隨著秦人的逼近,三晉作為燕國的屏障,城墮兵盡,燕國於是也危險了,太子丹的報秦也似乎有了一點兼為國家的意思,而不單單雪洗私怨。但是互相的比例,我們也不好分析判定。太子丹是從秦國做人質逃跑回來的,從這一點上看,他有點不顧大局,不能忍小忿。
太子丹把他刺殺秦王政的計劃對自己的老師鞠武講了,鞠老師聞言大驚失色,好像看見死人一般,嚇得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小便失禁。太子丹說:“您吃了什麼不好消化的東西嗎?”
“不是啊!你想剝秦國的逆鱗,這是取死之道啊!以秦人之強,我們燕國在長城以南,易水以北(意思是燕國腹心地帶),就全完蛋了。這事情萬不可再講了。”
鞠老師可謂比較理智。眾所周知,燕國偏在北方,距離秦國遙遠,是六國之中唯一幾乎不曾受過秦禍的國家。秦國奉行的是遠交近攻之策,所以對燕國一向是拉攏態度,有時候結為姻家,前段時間剛成君蔡澤遊說太子丹入秦為質,也是為了促成秦燕聯合,夾擊趙國。所以,以秦國兼並六國的日程表來看,燕國肯定是排在最後麵的。如果燕太子丹無事生非刺殺秦王政,那麼不管秦王政被刺死與否,秦國都會立刻大舉報複燕國,把燕國拎到日程表的最前麵去。太子丹刺秦,不論成敗與否,都是顯然以加速燕國的滅亡為代價的,豈不自私?
雖說燕國遲早也要亡,但為了一己私怨,而寧可讓國家提前滅亡好幾年,這無論如何是一個罪惡。事實也確實如此,本來韓趙滅亡以後,下一個日程表上是魏國,但由於太子丹派人入秦行刺,秦國人很賞他麵子,立刻把燕國的priority(優先權)給提前麵去了。燕國這個幾乎從來不曾受過秦兵進攻的國家,趕在魏國之前加了個塞,先被破國了。
按鞠老師的意見,不但不能主動刺秦,任何不利秦燕關係的事都不要做,所以他隨後又極力反對燕太子丹新收留落魄逃遁至燕國的秦將“樊於期”。但是,凡愛逞匹夫之勇的人,往往都有婦人之仁,太子丹哀憐樊於期的“窮困來歸”,硬是不忍心收下了他。
鞠老師聽說了,就跺著腳,說:“收下他,這是撩撥秦人的憤怒啊,是拿易燃品鴻毛往火紅的爐炭上放啊。為今之計,應該迅速結好六國,甚至北聯匈奴,以自固燕國,這樣才好辦。”這是正路,但是太子丹不願意聽。
太子丹之所以不計後果地非要刺秦,這跟燕趙文化有關係。燕趙土薄山寒,民生粗礪,風高氣寒,所以這裏人性情卞急,行事常為個人義氣所激,而不避後果——劉備就是這樣,為了老二關羽死了,就豁出命去要報仇,不惜毀壞一切作為代價,哪怕破壞孫吳蜀聯合,放棄伐曹的有限良機,整個人都瘋了,誰勸也不聽,終於把自己搞死了。所謂激於義氣,為了報仇而刎喉不顧、據鼎不避,甚至連上一國人命作代價,在燕趙人看來,似乎也是值得的。總之一句話:你要是逼我,我就跟你玩兒命!不惜一切代價地玩命!
太子丹就是要玩兒命!不計一切後果!
這大約就是猛人的特點吧,而燕趙偏多這樣的猛人文化。看來,文化決定性格,性格決定習慣,習慣決定行動,行動決定命運!不虛言也!
二
我們必須修正一個某一個數據,就是關於太子丹的年齡。往往以為太子丹是個輕躁的年輕人,其實不然,他是個半老頭。當年他去趙國邯鄲當人質的時候,至少應有十八歲(否則不至於跑去當人質),而那時秦王政不足八歲。如今至少已經二十四年過去了,秦王政變成了三十二歲的壯夫,而太子丹也應該五十來歲,是個老太子了。
既然五十來歲,似乎對美女不甚著迷了,於是史料《漢書》說太子丹在燕國蓋了個賴昌星式的“紅樓”,裏邊裝的都是給客戶用的美女。當時諸侯爭雄,各國都網羅人才,可遊士出門不能帶老婆,他們似乎又是生活放蕩不羈的人,喜愛婦人和醇酒,於是《漢書》記載太子丹就挑了一批美女安置在賓館中,每有賓客經過,就派這些美女招待、侍宿,以此招徠人才。
這個風氣後來綿延了整個燕國,老百姓也爭相模仿。但是老百姓請不起三陪女啊,就隻好動用自己不花錢的媳婦,有“賓客相過,以婦侍宿”。後來這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風尚漸漸不流行了,但一直到漢朝都未斷絕。[注釋1]
雖然太子丹用“紅樓”網羅了一些人才,但似乎能做刺客的並不多,太子丹叫老師鞠武推薦人選。鞠武反對行刺,但是無奈,就推薦了一個不中用的老家夥,叫作田光。這人是個江湖大腕,聲名如雷,燕國人都知道他,就跟現在一說電影界,大家都知道張藝謀似的,但是歲數卻是很老,中看不中用了。
太子丹這人很懂江湖規矩,他跑出院門去迎接田光,屁股慢慢退著給田光引路,落座之前先跪著給田光撣拭座墊,仿佛小弟恭迎幫主一樣。
田光坐定之後,說:“在下已經老了,江湖上對在下的傳說,都是年輕時候曾幹過大事。現在幹不了了。我聽說騏驥盛壯之時,一日奔馳千裏。到了衰老,毛驢子都會超過他。我還是給您推薦荊軻吧,他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可以做大事。”
田光看好荊軻,也有道理。刺客的條件要求智勇雙全,比如後來荊軻就去樊家借頭,說服樊於期獻上人頭。到了秦國以後,先要結交秦國顯貴蒙嘉(大將蒙驁的下一輩人),以獲得親自求見秦王政的機會(否則的話,秦王政派外事主任跟他談談就完了)。總之,光是一個赳赳武夫是不行的。要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荊軻在智商情商方麵層次很高,合乎行刺人選要求。唯一劍術不精,但可以配“行刺助理”啊,就是後來荊軻一直在等的行刺助理,那個是力商高的,解決技術問題的。
既然田光推薦,太子丹也就批準了:“那好,我就請通過先生結交荊軻。另外這是國家大事,您可千萬別四處泄露啊。”
田光含笑而答:“諾!——noproblem。”
但是田光對於能否促荊軻出山沒有信心。這是讓人去飛蛾撲火啊。於是他硬著頭皮去了。田光確實老了,佝僂著腰去找到荊軻:“咱哥倆的交情很深,燕國人莫不知道。(言下之意,你這個忙一定得幫啊!)是這樣一件事:燕國的太子丹找到在下,說‘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但是他隻知道我當年名震江湖的事,不知道我現在形狀已經不逮了,‘力比多’已經不多了。所以我把足下推薦給了太子,請足下去宮裏拜訪太子。”
田光似乎並沒有明確說出刺秦的事。大約是怕說了,荊軻拒絕,就沒法辦了。而是叫荊軻去見太子。
荊軻迫於田光的江湖輩分比較老,又是好友,於是說道:“謹奉教。”這是一句含糊其辭的話。
田光於是說道:“另外,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就是我不想活了。太子臨別曾囑咐我,說這事乃國家大事,叫我千萬不可四處泄露。我作為一個長者(老人),卻被人懷疑,實在是沒有活下去的顏麵了。我幹脆死了罷,以明自己不會泄露他人的機密。”
說完,田光拔出腰間寶劍,使用盡人生最後一點“力比多”,奮然刎頸而死,流血三尺,撲倒在地。
日本有諺:“花是櫻花,人是武士。”花以櫻花為最,人以武士為上。人的生死有如櫻花,瞬間散落,幹淨利落,這就是銷殞的美,大約就是田光之謂吧。
田光老先生的死,實在突兀。聽他口頭的意思,是恨太子不能信用他,於是奮然而死。其實,史書上有解釋,田光自殺,是為了激荊軻。我來求你辦事,然後我都豁出命去不要,死給你看了,這事你還能推搪嗎?這是硬讓荊軻欠下一筆感情債。未來見了太子,太子提出刺秦的事,荊軻沒有不答應的選擇了。
似乎荊軻之刺秦,不完全出於主觀自覺。如果是積極主動地憎恨秦國,非要刺秦,田光不需要以死激迫他。田光本人應該是了解荊軻的,如果以前的交往中,荊軻已經處處露出仇秦的言論和誌向,這時候不需要以死來激荊軻。是田光把荊軻扶上了“革命”的戰馬,而田光這麼做,又不外乎是為了忠於燕太子丹及其鞠武的私人情義。
不管怎麼樣,田光為了太子丹的“大事”,不惜以身死而促成之,可謂真俠客啊。田光真正做到了為朋友兩肋插刀。這可真是把刀插進去啊,不是一種形容詞啊!大約唯其義烈如此,田光才在江湖上浪出偌大實名吧。
隨即荊軻去見太子丹。太子丹頓首,離開席子,向荊軻頓首說道:“我的私下計議,是想得到勇士,劫持秦王,命他歸還對諸侯的侵地,如果做不到,就繼而刺殺之。但我不知請誰來辦,請荊卿留意焉。”
這才明確提出刺秦的事。
荊軻卻是“久之”沒有說話,然後才說道:“這是國之大事,臣駑下(像劣質毛驢一樣差),恐不足任使。”
太子丹於是繼續磕頭(“頓首”,以頭頻頻碰地),“固請毋讓”,然後荊軻才許諾。
荊軻一開始是久之沒有答話,隨後對方頻頻磕頭,方才接受。這有兩個可能,一是自信心不夠,所以遲疑,一個則可能是自願性不夠。但不管怎麼樣,看著太子丹磕頭固請,而田光已經為托付我這事而死了,不管是自信不夠還是自願不足,不能不接受死人的囑托了。總之,荊軻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非常積極地要去刺秦的,而可能是被田光綁架上戰車的。
於是,隨後,太子丹為了“順適荊軻的心意”,又做了一係列拉攏套磁的好事,包括:
a。尊為上卿——那是高級爵位了;
b。“舍上舍”,住VIP高級標準間;
c。太子“日造門下”(每天拜訪,以示敬意);
d。“供太牢具”(吃祭祀祖宗的最高等食品和飲食禮器——鼎什麼的);
e。“異物間進”(不時送來奇珍異寶);
f。“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太子丹從“紅樓”裏調來美女和豪華車,任其享用)。
上述都是《史記》的記錄,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順適其意”,讓荊軻滿意。這就是荊軻被工具化的詳細過程。看得出來,荊軻沒有太強烈的自覺刺秦意識,而是帶有被收買意味——當然這種收買,更多是感情上的收買。倘若是自覺要除掉秦王,當不需這些勞什子。
荊軻又要車,又要美女,又要奇珍異物,不是大俠所為,而近乎商人。當初,伍子胥促使專諸行刺,嚴仲子驅使聶政,似乎都沒有花出這麼大血本。
於是,有一段時間,荊軻身邊車騎羅列,衣香鬢影,盛況空前。當然,荊軻不是貪圖物質利益的小人,也不是圖希美色和寶馬(人都要死了,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但他圖希的是榮譽。
太子丹的殷勤,就是一種“殊榮”。荊軻被振動和滿足的,就是這種“殊榮”。
據《史記》的注者說,荊軻祖上是齊國的大貴族慶封。慶封當年因為鬥不過新興家族(齊國田氏等),逃亡吳國,後來被楚靈王所殺。慶封的子孫流落衛國,就有了慶珂,“慶”“荊”音似,於是就有了荊軻。
荊軻作為沒落的舊日貴族後代,心情是愁悶的,向往上流社會圈是必然的,這就是他在農貿市場喝酒大哭的原因吧。能夠擠進貴族圈子,並且被太子誠惶誠恐地侍奉,荊軻大約就感覺像是吸食了鴉片,依稀仿佛回到了祖上貴族的榮耀,乃至得到一種馬斯洛曲線上的所謂“被社會、他人尊重感”了吧。
於是荊軻刺秦的使命,最終在他的心裏,接受和紮根下來了。
這就是荊軻走上“刺秦”或者說“反秦”道路的全過程。於是說他是專意反秦,不如說更多是感激於田光的知遇相托和太子的“赤誠”交結和看重。可能三分之一是憎恨秦國,i分之二是感於田光和太子丹這兩個“朋友”之托。
三
荊軻是衛國人。衛國原本是春秋時代的大國,後來日漸銷侵,多數土地被趙魏奪去了(包括原來的邯鄲都是衛國的),到了最後,衛國隻剩濮陽一個城了,淪落為魏的附庸。可是魏國人還是沒有放過它,把它的衛懷君囚殺了。衛國也就亡國了。之所以殺衛懷君,是因為衛國人親秦,和秦國眉來眼去,想跟秦國連橫。所以,衛國人對魏國的仇視應當由來已久,而對秦國人則一度想連橫。
不久,呂不韋從倡導分封製的原則出發,給衛國複了國,把河南沁陽撥給衛元君掌握。這大約就是《呂氏春秋》中倡導的存亡續絕吧。一直到了秦二世,衛君角(衛元君)才被廢為庶人,衛國方才亡國。所以,作為衛國人,荊軻對於秦人,應當沒有切齒仇恨,衛國最痛恨的敵人,是百多年一直奴役他們的魏國人。所以,荊軻作為衛國人,刺秦的原始動機應該不強。
那麼,荊軻——這個衛國人,又與燕國人有何幹?他在燕國完全是個外來打工三無人員,當不至於自發地為拯救燕國而玩命。所以,他帶著一柄匕首進入強秦的行為,多半是被田光所激,又被燕太子丹的固請,以及車騎、美女所感化。燕太子丹給了他以榮耀(雖然給的有點強賣強買的感覺,硬拿錢砸他),但他畢竟爬上了馬斯洛曲線的高端,有了仿佛祖上貴族的榮耀。所以他最終願意進入秦國行刺。
他的行動,終於屬於士為知己者死,屬於為燕王室效命,以謀求燕王族在燕國的權位不倒。
倘不是遇上田光和太子丹,這個在燕國遊浪的衛國人(而衛國又是一貫與秦國無甚仇史乃至有受恩澤的),當大約永遠也不會想到去舍命刺秦吧。
所以,我們說,荊軻更多是報燕王族及其外圍圈的這一小撮勢力的知遇之恩罷了。這一成分高於誌欲“反秦”的成分。
四
燕太子丹跟荊軻就刺殺的細節,進行了一場認真而好笑的謀劃。
太子丹說:“足下偽裝成使者,劫持秦王政以後,逼著他在朝堂上簽訂條約,返還秦國侵奪諸侯的所有土地,就像當年曹沫劫持齊桓公一樣,這是刺殺的上上目標。”
我們說,太子丹真是癡人說夢。憑一兩個人拎著一柄小匕首進入不測之強秦,就想帶著幾百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出來,這個想法實在太折磨我們的想象力了。
當年曹沫劫持齊桓公屬於特殊曆史情況:當時曹沫用劍逼著齊桓公,要求齊國退還侵占魯國的“汶陽之田”。齊桓公迫於性命之憂,無奈答應了。會盟結束後,齊桓公回國,當即就想賴掉汶陽之田不還,因為按習俗,被脅迫的盟誓是可以不算數的。當時的管仲持反對意見,認為齊國國力尚弱,又有稱霸的想法,必須信守會盟上的承諾,還是把汶陽之田還了吧。
這個故事給我們兩個啟示,一是齊桓公客觀上完全可以不履行承諾,不還田。二是齊桓公之所以履行承諾,不是因為當初怕曹沫砍死他,也不是因為怕老天爺劈他失信,而是由於齊國當時尚弱,尚未稱霸,迫於國際輿論,為了獲得諸侯人心,所以用還田的手段賣乖,雖然失去了土地經濟利益,但是收獲了很多非經濟的政治利益。
世易時移,現今的秦國大不同了。秦國對六國是壓倒性優勢,不在乎國際輿論,也無所求於六國的支持。即便秦王政被劫持了,答應還地了,秦人事後也絕不會履行自己還地的承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