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話題還得回到呂不韋當權的時候,大約是在公元前244年,呂不韋為了孤立趙國,就派蔡澤去趙國以北的燕國聯絡感情,以便形成秦與燕的聯盟,構成對趙國的北、西夾擊。
蔡澤在燕國那裏做了三年的斡旋工作,終於說服燕王喜與秦國結盟,並送太子丹到鹹陽為人質,同時呂不韋想派一名大臣到燕國當相國,以便燕國與秦國協調政策共同對付趙國(就像從前秦魏合作的時候,派張儀入魏為相一樣)。
呂不韋想了想,派張唐去燕國為相比較恰當。不料張唐知道了,以為蔡澤蓄意害他,托病不出,罵道:“去燕國必須經過趙國領土,我曾經伐趙,趙人恨死我了,說生得我的,賞百裏之地,哪能讓我過境?剛成君(蔡澤)有本事,讓他去幹吧!”
呂不韋再三勸說,張唐像老鱉一樣,死活不出頭。
這時候,呂不韋的門客裏邊一個正處於青春前期的小孩,名叫甘羅——是從前秦國名將甘茂的孫子——已經十二歲。
甘羅對呂不韋說:“聽說張唐這個老鱉不肯出任燕國相國,讓您如此unhappy——悶悶煩憂。請您允許我去勸勸張唐吧,我非說服他去燕國不可!”
甘羅於是銜呂不韋之命去說服張唐,開門見山就壓迫張唐說:“你老的功績,比白起怎樣?”
張唐答道:“白起南挫強楚,北威燕趙,戰勝攻取,攻城墮邑,不計其數,臣之功不如也。”
甘羅又問:“上一屆相國範雎,在秦國用事,和呂不韋(如今的相國)相比,誰更專秦國之政?”
“當然呂不韋更厲害。”[注釋1]
甘羅於是嚴肅地說:“範雎想進攻趙國,白起認為難以取勝,不肯受命出征,因此被逐出鹹陽七裏,絞而殺之,死得很難看。如今你功績不如白起,而相國呂不韋權勢勝過範雎,相國請你去出任燕相,結好燕國,你卻裝老鱉,我不知道你死的地方將是在哪裏!是鹹陽七裏還是八裏?”
張唐霍然而起,精神緊張:“您快給我求一下情,安排我去吧。”
對於甘羅來說,張唐相燕,隻是談判桌上被他移動的一個籌碼,幹大事還得這小孩親自出馬。甘羅跟呂不韋借了五輛車子開路,昂然直赴趙國。
趙悼襄王(趙孝成王的兒子)一看來者是個垂髫少年,身材瘦小,滿臉稚氣,不免奇怪,不等開口,甘羅已經用三句猛話像三塊板磚那樣砸向了他:“大王,燕太子丹入秦國為人質,你知道嗎?”
趙悼襄王措手不及,說:“我知道!”
“秦國派張唐出任燕國相國,你知道?”
“知道。”
“事情很清楚,這兩件事互相呼應,燕太子丹入秦,秦張唐入燕,就意味著秦燕兩國結好,互不侵犯,協同步調。這對夾在中間的趙國來說,可就危險之至了。”
趙悼襄王急說:“Yes!Yes!這是秦人遠交近攻之策,寡人該如何破解呢?”
“嗬嗬,這個很簡單,隻要大王願意拿出五座城池贈與秦國,秦國願與燕絕交。趙國的國家安全,自此不受秦燕聯合之危害了。”(秦燕聯合,趙國受害,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就好比德國希特勒和蘇聯斯大林之間笑眯眯地眉來眼去,夾在中間的波蘭就苦了,隨後就被蘇德瓜分而亡國了。)
趙悼襄王想了想:“不好不好,這個主意很不爽,我們的土地奈何就白白贈與秦國。”
甘羅早有準備,嘻嘻一笑:“倘若大王贈秦國五城,秦國願允許大王北上攻燕,攻燕所得盡入您的口袋,足可彌補五城之失。”(這確實是實話,任何國際軍事行動,都得得到相關幹係國的默許,秦國如果不默許,趙國是無法北上攻打燕國而沒有後顧之憂的。)
於是,秦國默許趙國北上攻燕而不幹涉趙國的軍事行動,趙國作為回報,將把五座趙城和攻燕所得城池的十分之一贈與秦國。
“協定”簽署後,趙國的攻燕部隊立刻行動。由於有了秦人支持,趙國順利拔取燕國上古地區(張家口一帶)三十六縣,並把所得的十分之一加上五個趙城給了秦國。[注釋2]
甘羅帶著8.6個城池的地圖意氣揚揚回到鹹陽,秦人無不瞠目結舌:一個小孩的幾十天出使,居然就活生生裹挾回來8.6個城池,真是一人可當萬千兵馬了!秦國未出一卒而白得8.6個城池,毫無爭議地按功行賞,封甘羅為上卿,還把他爺爺甘茂從前的田宅(因甘茂叛國而被沒收的)轉賜給他。這就是甘羅十二歲出使諸侯拜上卿的事跡。
甘羅小小年紀,真可謂縱橫奇才,是蘇秦這樣縱橫大家的末流。
不過,到了戰國晚期,縱橫家已經不時髦了。秦國一極獨大,沒有什麼好縱橫的了。縱橫家擅長在幾種均勢強國之間穿插,不費刀槍,純以“勢”謀“利”。譬如甘羅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先是促成秦燕和好,形成秦燕夾擊趙國之“勢”,然後再逼趙國給秦國好處,考慮到趙國不肯自割本土以獻“利”給秦國,所以他還要再敦促趙國攻燕,分割戰果給秦國,達到了使秦國獲利的最終目的。當初秦燕要結好,純粹是為了嚇唬趙國的,秦燕最終並沒有交好,卻變成了秦趙結好。這中間,沒有固定原則,隨勢而動,縱橫機變,圍繞著讓秦國獲利的根本目標,行動不拘一格,馳騁運籌。這就是縱橫!
但因為它帶有一定的不守信和欺騙性,這就是為什麼縱橫家名聲不是很好的原因吧。
從前,齊秦兩強均勢對立,正是縱橫家活動的黃金時代,成就了一個意氣揚揚的蘇秦。如今秦國已是對六國摧枯拉朽之勢,國際均勢已被打破,格局趨於一極化,縱橫家也就沒有太多活動的空間了(縱橫家是越亂、越多極,越能造勢求利)。甘羅沒有趕上適合他才能發揮的黃金時代,於是他在史書上,未聞更多建樹。
倘使甘羅早生幾十年,趕上更亂的亂世(國際格局多極化),風流或許不遜於蘇秦。看來真是時勢造英雄。任是英豪,趕不上時勢,也沒有用。
二
甘羅的一番縱橫外交,看似給秦國賺進了8.6個城池,其實戰略上是錯誤的。他縱容趙國進攻燕國,屬於近交遠攻的錯誤戰略。雖然攻燕的一部分戰爭成果轉贈了秦國,但“損益表”上趙國最終是獲了益(得了27.4個城池),比秦國得的更多,趙國被壯大了。這就好比孟嚐君結好韓魏攻秦一樣,最終被壯大的是韓魏兩國,土地進到了韓魏的口袋。這都是近交遠攻帶來的禍。
所以甘羅雖然有功,但策略並不正確,實際上是修改了呂不韋“秦燕結盟、共謀攻趙”的原計劃,變成了秦趙結盟,共同謀燕。他不是幫到了呂不韋,而是幫倒了呂不韋。
趙悼襄王從秦國的這一失誤上,嚐到了甜頭,於是在公元前237年,也就是呂不韋罷官秦王政親政的時刻,他又親自去鹹陽拜會秦王政。趙悼襄王希望和秦國的這位新統治者建立更長久的合作關係,促使秦國繼續執行從甘羅外交時啟動的近交遠攻的錯誤策略——秦與趙結好,共同侵燕,從而使趙國繼續嚐攻燕的甜頭,不斷積累“損益表”上的益。
秦王政這時候二十三歲,年輕無極限,就置酒鹹陽招待趙悼襄王,以示秦趙的進一步聯合。並且同意趙國攻燕。當然,這是錯誤的戰略,對趙有利,對秦害大於利。
於是,次年,公元前236年,趙國開始行動了,按照與秦議定的計劃,趙國派出大將龐暖向北攻擊燕國。它攻打燕國,也不是簡單地為了擴張土地,或是報複邯鄲之難以後燕國人趁火打劫與趙為仇的曆史,而更主要的是意圖劫持燕國,把燕趙大地整合為一,以便西抗強秦(燕國在河北省北部,趙國在河北省南部)。看得出來,趙人暫時與秦人合,是為了麻痹秦人的緩軍之計,以避免自己螳螂捕蟬,而秦人黃雀在後的被動局麵。
遺憾的是,秦王政這隻黃雀很快醒悟過來,決定不能容忍趙國在進攻燕國的過程中不斷強大。促使秦黃雀采取幹預行動的,還有蟬先生的哀求和遊說。燕國這隻蟬被打得吱吱叫著受不了的時候,就派出使者前去秦國,希求通過遊說拆除秦趙之合,乃至促秦攻趙,解救燕國。燕使者通過趙的地盤的時候,不料被趙人逮捕了。趙悼襄王大叫:“好你個奸細,你敢去秦國,是叫秦人掏我的老窩啊!休想!如今秦趙一體,你膽敢去拆散!”
“大王息怒,在下赴秦,豈敢有拆散秦趙之意。況且,正是方今秦趙一體,貴趙國卻暗中阻攔在下出使秦國的行動,豈不是讓秦人懷疑您與秦國之間是明裏合、暗裏防啊!秦趙中間就此發生隔閡,互不信任,秦人會不會因此就要斷絕與趙國的聯盟合作啊?”
趙悼襄王是個小腦袋的螳螂,轉不過彎來,隻覺得蟬先生說得蠻在理,於是居然抬起綠色的螳臂大刀,放蟬到他身後隨便去見黃雀接洽去了。這真是曆史上少有的蠢螳啊。
燕國使者來到鹹陽,三言兩語就說服了秦王政出兵救燕(這個關節讓我去說也能說通,因為道理一目了然),燕使者說:“趙國西南與秦為鄰,向北與燕為鄰,南北縱橫三百裏,五十年來與秦相踞,終究不能戰勝秦國之原因,因為趙國地麵狹小。現今大王允許趙人攻燕,燕屈服於趙,燕趙並立,在下恐怕大王之患,從此而生啊!”
秦王政深以為然,立刻宣布背信棄義,違背去年鹹陽置酒時的約定,派出兩股大軍從西、南兩個方向夾攻趙國的後腰,取名“黃雀行動”。
“黃雀行動”西路軍由秦國名將王翦統領,攻破趙國西側太行山脈上的要塞闕與(以前趙奢兩鼠相爭勇者勝的地方,距離邯鄲僅一百三十公裏)。南路軍由秦國新星桓齮(念乙)帶領,攻破了邯鄲以南的重鎮鄴城(距離邯鄲五十公裏)——看得出來,經過曆年無休無止的攻侵,趙國的地盤已經收縮得很小了,就剩邯鄲地區有限的方圓幾百裏了(如燕使者說則是三百裏),氣數將盡了。
趙國西部和南部連連告急,仿佛角馬的屁股上被獅子搭上兩個爪子。這時候趙國的主力卻偏在北方,由大將龐暖指揮著北向攻擊燕國。龐暖不愧出過兵書,擒過上將,是練家子,看見秦軍從背後掩殺過來,並不慌張,而是繼續北上。當龐暖出石家莊地區(趙屬),進攻北麵的定州地區(燕屬),王翦已經攻破了闕與、檫陽(上邊已述);當龐暖攻取河北保定附近的陽城的時候,桓齮則奪得了鄴城、安陽(上邊已述)。龐暖還不揮兵南下,而是又攻得了河北任丘地區的狸,這時候桓齮也北上,攻得趙國東部腹心地區的河間六城。
當龐暖終於從燕國回師,南下救援的時候,發現趙國南部的漳河流域、西部的太行山要塞、東部的河間各城,全部易手,為秦所有了。趙國就剩邯鄲地區及北部石家莊地區的一馬平川了。趙悼襄王被秦人的“黃雀行動”打得哇哇吐血,大罵秦國背信棄義,背後捅刀子,又大罵部將龐暖愚不可及,行動遲緩,終於把自己氣得得病了,同年就“不得意而死”,想來死時年歲方盛,故而得了一個“悼”的諡號,是早殤的標誌。總的來講,趙悼襄王比他爹趙孝成王還是銳意進取的。此後,趙國由趙悼襄王和酒吧女(倡女)結合生產的昏君趙王遷統治,劫數已到了。
早年趙國地跨河北山西,乃至盤踞陝西以北的顯赫時代,已經是太久遠的夢了。老祖宗趙簡子、趙無恤所經營過的晉陽城,以及山西太原郡、上黨郡,早就於範雎、呂不韋時代,相繼丟了,並且這些地方都被秦軍變成了進攻趙國的軍事基地,征糧駐軍都在這裏,所以王翦和桓齮指揮的此次“黃鵲行動”戰役,戰爭準備與推進都非常迅速。秦王政也真屬於因人成事(因前輩而成事),他最終能擊滅趙國,確實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罷了。
越明年,公元前234年,秦將桓齮再次進攻趙國南部的平陽、武城(漳河流域,河北南部的鄴城地區),殺死趙將扈輒,斬首十萬。
又明年,公元前233年,桓齮又從西出發,穿太行山迂回到趙國北側,準備對趙國邯鄲地區南北夾擊。這時候,趙國一個牛人出現了:邊防軍統帥“李牧”慷慨登場,臨危受命,率領二十萬之眾,大破秦軍於邯鄲以北,走桓齮於燕國,譜寫了燕趙之人行將就滅於曆史長河間的最後一篇光彩詩章。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