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防軍是駐紮在邊疆以防禦匈奴入侵的。一個國家如果把邊防軍都投入到爭霸戰爭,那一定是窮得沒家底了,好像把門板拆下來當柴燒,不再防賊了(因為也沒什麼可偷的了)。
趙國邊軍按劍荷戟,排成長隊,邁著雜遝的步伐,蜿蜒在河北大地上。頭頂上,一塊脊背隆起的雲團,撐在遠處幾根枯瘦的原野巨樹上,天空靜靜空無一物。這些士兵一路向南,往邯鄲收縮,去趕赴國家的救亡。他們中的多數將在未來戰爭中失去生命,但這是一支有著優良戰績和鐵的紀律的軍隊,為將者正是李牧。
李牧原駐地在代郡,這裏偏處河北北部,常山東側,多出猛人,常山趙雲趙子龍就是這裏的(常山現在叫作恒山,五嶽中的北嶽)。楊家將的活動區域也是這裏。當然,著名的恒山懸空寺也在這裏,我大學時候去過。當年,匈奴就在代郡以北的蒙古草原上活動,血緣脈絡複雜,和以前的鬼方,最近的三胡,似乎都有沾染。他們精於騎術,往來飄忽,使用流行鐵錘之類的邪門武器(匈奴已進入鐵器時代)。
李牧最初在代郡主要忙於抓夥食,像個後勤主任:每日錘死幾頭牛,給軍士吃;建立了軍用農貿市場,向老百姓收地攤費,以供養軍隊。然後他命令士兵不許與匈奴接戰,誰敢抓來匈奴,立斬。戰士們都說:“李主任是個怯夫也!”
朝廷看他一點都不會打仗,就把他撤職了,派能打仗的將領去,終於送死了很多人:匈奴馬隊機動性強,趙卒們一出塞,立刻被匈奴馬隊粘住,被繞得暈頭轉向。趙卒迷糊了,匈奴趁機迅速迂回到其他地區,大肆搶掠。趙國北邊的莊稼地全被糟蹋了,放牧的羊群也被搶空了,連耕地的牛馬都被搶光了。
於是朝廷又讓李牧重新出山,李牧說:“出山可以,但是我必須還像從前老樣子。”朝廷說:“好吧好吧!”於是,李牧又跑到前線去錘牛和收地攤費。大家都說,這個怯懦的後勤主任又回來了。
但是匈奴不知為什麼卻從此得不到便宜。每當匈奴主動出擊騷擾,李牧的烽火台就像蠟燭一樣次第在荒野裏點亮了。匈奴的馬雖快,但不如烽火台傳遞的短消息快。農民們看見烽火,趕緊牽著牛馬、趕著羊群、抱著牛犢,從田野裏、牧場裏撤下來,躲進城寨或者要塞後麵去。農貿市場的人也趕緊收起地攤就跑(就像聽說警察來了一樣)。
匈奴們在田野、牧場裏亂衝一氣,什麼也找不到。隻好朝著寨子亂吐口水,或者捏起馬糞往寨子裏扔。李牧再三申明:“誰也不準出寨擊敵,否則立斬!”匈奴不善於攻城,於是氣哼哼地走了。
雖然李牧的方法很奏效,但是趙卒們還是以為李主任怯懦,特別是代郡這裏的趙卒都有胡人野氣,性子火烈,手心癢癢著想打仗。
李牧看看條件成熟了,於是挑選出戰車一千三百輛,好馬一萬三千匹,力能破敵擒將的勇士五萬人,胳膊粗的射手十萬人,日夜加緊訓練。然後放出老百姓到外麵放羊、耕田、擺地攤。匈奴眼睛一亮,派偵察部隊做試探性的掠奪,一搶一個。匈奴哈哈大笑,揮舞大部隊和全體老百姓傾巢而出,一頭鑽進李牧布置的口袋裏。
李牧三麵合圍,並且截斷匈奴後路。一番奮勇力戰,殺得匈奴人仰馬翻。十餘萬匈奴騎士盡覆,史書上說:“大破殺匈奴十餘萬騎”,亦頗淒慘也。
低沉的秋風嗚咽著,滿地的殘骸斷肢使李牧的心中一片憮然。但現實就是這樣殘酷,“為什麼”的問題還是交給哲學家去處理吧。
此後十多年,匈奴聞李牧而膽寒,不敢近趙境一步。
公元前233年,秦國名將“桓齮”西出太行山,威脅邯鄲以北,欲與前年他占領的邯鄲南部漳河流域,一起對邯鄲形成南北夾擊之勢。邯鄲形勢危急。李牧奉趙王遷命令,率領其主力南下解救。
李牧的這近二十萬北軍,在匈奴戰爭中獲得胡騎的大量補充,因而機動性增強。並且,北人雄烈,李牧的這支北軍戰力悍猛,其間不乏常山趙子龍這樣的北方猛人吧。他們所乘的代馬也很好,聞名天下。
再勇猛的軍隊,也需要高超的指揮官。李牧到達邯鄲以北的今石家莊地區,依托肥下等重要據點築壘,與洶湧而來的秦軍對峙。李牧又拿出後勤主任的招數,指揮大家加緊修築工事,誤導桓齮。桓齮覺得李牧膽怯,於是大模大樣繼續圍攻宜安城。
看見秦軍猛攻宜安,李牧說:“宜安城內知道我們援軍已到,其心必固。且待秦軍攻城疲敝氣沮後,我們再行攻擊。”
宜安趙將聞訊,一邊大罵李牧坐視不救,一邊哭著指揮趙軍登城戍守。秦軍拿著大盾牌抵擋著城上的拋射武器,步兵隱藏在大盾牌後麵推進,一直逼近城牆根基,開始挖掘。有的秦卒則自備掩體(大擋箭牌),往前跑一段,支在地上,藏在後麵射擊,以掩護挖掘作業人員。另外,秦軍已經開始使用大型車載連弩,這是戰國時期的古代機關槍,能連續發射:用幾人、十幾人推動絞盤,張弦開臂,射程到三四百米,甚至可以把矛發射出去。車載連弩射出的粗箭可以直接抵達城頭,壓製城頂守軍(不讓守軍探出頭來射擊),借此掩護登城的敢死隊(“陷隊”)攀爬。甚至粗箭可以成排地釘在夯土城牆上,方便這些攀岩高手抓蹬。
一個月之後,李牧全軍動員,從肥下壁壘,傾巢而出攻擊秦軍,猛擊桓齮的屁股。桓齮圍攻宜安尚未成功,顛倒狼狽,急忙掉頭迎戰。雙方在於宜安、肥下之間的原野激戰。趙國北軍奮勇當先,騎兵不斷穿插轟擊秦人行列,從側翼和後路打散秦軍陣形。我們知道,北地天寒地凍,養成了李牧北軍粗獷的體格,放牧草原,策馬狂奔,練就了代郡趙卒精湛的騎技。經過反複激戰,秦軍大敗,近十萬秦軍多數被殲俘於肥下地區,史稱“大破之”。這是戰國末期規模最大的一次殲滅戰,實乃秦軍百年戰史上遇到的唯一一次大傷亡。
喜訊傳到邯鄲,趙人喜不自勝,奔走相告,趙王遷嘉獎李牧,封之為武安君。至此,戰國曆史上受封“武安君”者計有三人:蘇秦、白起、李牧。李牧挽狂瀾於既倒,豈不壯哉。
桓齮帶著少數殘卒落荒逃跑,隨後消失於史書,不知下落。按秦國法律:大將帶兵出戰,未能完成朝廷規定的斬首定額(八千個),就要被朝廷議罪。後來燕國史書上有一個來自秦國的逃將“樊於期”,大約就是桓齮,讀音相似。
四
“肥下大捷”後的次年,李牧風馳電掣,又擊破了秦人的一次進攻。但是李牧真能力挽狂瀾嗎?不能!李牧雖然一再戰勝,但兵力的損失是很嚴重的(據說有數十萬之眾),而且難以補充,地盤也越打越小,就剩邯鄲地區碩果僅存了。
當時一個國際觀察家——姓名不傳,曾經預測說:“秦、趙近來多次戰鬥,趙國四戰四勝。但四戰之後,趙亡卒數十萬,邯鄲僅存。雖有勝秦之名,而國破矣!是何故也?秦強而趙弱也。”[注釋3]
確實,決定戰爭全麵勝負的是綜合國力,趙國國力已然不濟。李牧雖然一再戰勝秦軍,但就像當年吳王夫差一再戰勝卻終於走向衰亡一樣,日積過大的戰爭消耗隻能加速趙國的覆滅。雖然趙國在每場戰役中獲勝,但並不意味著趙軍不死人,趙國的糧食物資不消耗。而這種消耗,對於一個臨近全麵崩潰的國家,無疑是致命的。
另一個觀察家叫司空馬,是呂不韋的一個屬僚,流落在趙國,他麵見趙王遷,也曾這樣就此時的趙國現狀詰問趙王遷:
“趙國與秦國誰大?”
“不如秦大。”
“金子糧食誰多?”
“不如秦多。”
“人口呢,誰多?”
“不如秦國眾多。”
“兩國的相國誰更賢能?”
“不如秦國。”
“兩國的將軍誰更勇武?”
“趙國不行。”
“法律、條令哪一國更嚴明?”
“趙國不如。”
如此看來,趙國凶多吉少。接下來,司空馬給趙王遷出了一個乍一看很餿的主意:“索性把趙國的全境分出一半給秦國去。秦國得了大麵積土地,驟然膨脹,山東各國必然恐懼。大家恐懼就會相互救助,那麼合縱的事情就可以辦成了。趙國表麵上失去了一半土地,實際卻得到六國的支持,或許就還有避開秦禍的可能。否則的話,單靠趙國是絕對不行了啊!如此繼續打下去,即便李牧取得一些戰勝,趙國還是得日漸消亡。”
趙王遷被這個看似荒謬的建議驚呆了:“願卿更計之。”——給我換個辦法吧,這個使不得。
司空馬憂鬱地望了一眼趙國平靜的天空,說:“沒有別的辦法了。”在他看來,當著旁邊強秦的削割,六國又坐視不救,趙國是沒有任何活路的。
司空馬出來後,對旁人講:“趙王不聽我的計策必亡。如果趙國繼續以李牧為將,還可以拖上一年再亡;如果殺掉李牧,換作別人,那麼不出半年即亡。”
雖然沒有接受司空馬的驚世駭俗的建議,趙王遷還是部分認同他的觀點:光靠趙國自己確實不行了,有必要尋求外國援助。這時候的東方六國,楚、魏、韓已經很虛弱,燕與趙國的關係又欠佳,隻有爭取齊國人的支持了。
但是,秦國察覺到趙的這一企圖,立即派遣一批策士拿著黃金到齊國進行遊說活動,極力破壞齊、趙聯合。齊王建和他的大臣們都是黃金崇拜者,覺得趙國的生死無關自己痛癢。趙國雖然也跑來遊說,但是確實如司空馬所預料的,並不奏效——也許隻有趙國驟然失去半壁江山,齊人才會悚然來助。或者把半壁江山割給齊國也可以,可以換得齊人來救。但是,誰又能作出如此險惡的抉擇呢?
看看沒有鄰居來幫忙,而自己的門板又快燒得差不多了,趙王遷隻好孤孤單單地與強大的秦人對抗,把該挨的歲月挨完。回首再看,趙國覆滅的十幾年戰爭史中,曾無國外一兵一卒來救,趙國的外交實在是太失敗了。這都是當年廉頗、藺相如、平原君趙勝過多地向齊、魏、燕用兵所致,把朋友都得罪了。
公元前230年,“肥下大戰”後第三年,趙國北部代郡大地震,屋塌人亡,同時邯鄲地區發生特大旱災,土地寸毛不生——但這還不是秦人最佳的攻趙時機,一定要等秋天顆粒無收,然後再餓上一冬,到了次年(公元前229年)趙人餓得肚子半透明的時候,秦軍揮動數十萬之眾,分三路對趙國發出空前規模的總攻擊。
秦國宿將王翦擔任西路軍統帥,兵出太行山,直撲邯鄲;楊端和從中原占領區北上,躍過漳河流域和鄴城一帶,策應進攻邯鄲以南;李信帶領北路軍,從太原、雲中(大同)的山西北部地區出發,橫攻趙國北部的代郡。三路軍直接夾擊邯鄲與代郡。
李牧不敢怠慢,與自己的副將司馬尚,硬著頭皮,繼續對秦軍作戰。但是秦軍很快就解除了這兩位趙將的苦惱——不惜花出重金收買趙王寵臣郭開,誣蔑李牧、司馬尚謀反。趙王遷是個糊塗蛋,自毀幹城,使人斬李牧,廢司馬尚。風雲不與,徒求無意。趙王遷使用自己信得過的本家人——趙蔥擔任趙軍統帥。
三個月之後,王翦率數十萬之眾大破趙軍,殺趙蔥,攻破邯鄲,虜趙王遷。秦王政親自入邯鄲接收。從公元前5世紀末,趙簡子、趙無恤建國起,經曆了趙武靈王、趙惠文王等無數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累積二百五十餘年的赫赫趙國,至此終於滅亡了。
瀟水曰:趙國的滅亡,在於王族宗室的力量強大,而布衣人才沒有進身之地。所謂“貴威父兄,皆可以受封侯”,而支撐趙國半壁江山的良將李牧,卻隻有死路一條。
李牧和王族宗室之間的怨隙,由來已久。最初,趙王遷的媽媽,是個酒吧女,這倒沒有什麼可恥的,梁紅玉以前也坐過台。但是這個酒吧女卻偏跟潘金蓮學習,她從良以後嫁給一個好人家,幹了一些史書上未盡詳述的醜事:把這一家的“宗”全給弄亂了(不外乎勾搭小叔子武鬆又招惹隔壁的西門慶之類的吧),終於還把丈夫給克死了。當了寡婦以後,她的美色被幽愁熏染得更加可人憐愛,終於把趙悼襄王都迷住了,非要娶她,和她一起看日出日落。
李牧進諫說:“不行。這個酒吧女是出了名的不正派,曾經把一家的‘宗’都給弄亂了。大王您不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