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揚子雄鱷(公元前307年—前296年)(2 / 3)

下一年,公元前300年,秦軍又趁火打劫伐楚(繼去年垂沙之役時的趁火打劫之後),斬楚軍首三萬,奪取新城郡。楚懷王受不了了,當年,趕緊也把太子送到齊國當抵押來了,向孟嚐君道歉講好話,請求議和。孟嚐君矜持了一會兒,見楚懷王已經服軟,送了太子來,於是宣布講和。

齊楚講和,但秦楚還沒講和呢,於是下一年,公元前299年,秦昭王繼續發兵攻楚,遣庶長奐攻取楚國八座城池。

楚懷王此時內外交困,國內的莊蹻起義也搞得有聲有色,國家四分五裂,楚懷王正忙於招安莊蹻。正這時候,秦昭王約他到武關相會結盟,談談講和的事。

秦昭王說:“從前寡人和大王你約為兄弟,盟於黃棘,極其歡快。可是你太子在我這裏當抵押品,卻殺了我的重臣,也不道歉就逃跑回國。寡人誠不勝其憤!是以侵伐了你的邊境。如今聽說你把太子送入齊國為質以講和。寡人與楚境接境,所以結為婚姻,相親相好,但是到如今秦楚不歡,則無以號令諸侯。如果您能親舉玉趾,到我們東大門武關來開會,當麵立約,結盟而去,寡人非常願意。”

楚懷王拿著這封燙手的信,下群臣討論:“秦王約我去武關盟誓,不去兮,怕他又來打;去兮,又怕有危險。”

令尹昭睢說:“大王不能去,秦兵有吞並諸侯之心,我們應該發兵自守,以防侵襲。”

詩人屈原也發牢騷說:“秦是虎狼之國,欺騙我們也不止一次兩次了……”

楚懷王最小的兒子子蘭卻喜歡爸爸冒點風險:“秦國人想跟我們聯歡,我們奈何拒絕。有他們王後、王太後頂著,都是自家楚國人,出不了問題的。”

楚懷王為了國家利益,停息內外危機,不惜冒險,在小兒子的攛掇下,出發了。他北上千裏赴中原,看見春天的新葉和蝴蝶正招展得如火如荼,巡視著自己的大好河山,楚懷王掉臂向西,進入秦人東南大門武關,當年“秦楚丹陽藍田大戰”的疆場區。

武關城上插著秦王旗號,進去卻是空城戲一場,接見的隊伍中間虛著位子,一名秦國將領出來抱歉地笑著賠禮說:“大王遠來辛苦了。”

“秦王在哪裏兮?”

“寡君偶然感冒,現在鹹陽休息,所以,請大王屈駕乘坐我們的專車,再有兩百裏不遠就是我們都城。不要回頭看了,關門我們已經替您關上了,寡君三令五申保護您的安全,所以早早關門。”

楚懷王大怒,可是自己孤身懸在千裏之外,隻好讓秦國大兵陪著,往西北去了鹹陽,在秦王章台宮見麵,可是秦昭王卻不與他分庭抗禮,隻是以接見附庸國元首的禮儀,對待楚懷王。

楚懷王大怒,恨不聽昭睢之言:“請問,什麼時候讓我回去,我留在這裏兮有什麼用!”

“舅家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

“我回去還要管理國家,哪有時間浪費兮在這裏!”

“舅家忙的話,巫郡、黔中郡可以交給寡人代為管理啊。嗬嗬。”

“什麼?巫郡扼守三峽,黔中地方千裏,怎麼……也好,那就割讓給你,拿筆來,我簽字,簽字怕什麼的,我這三十年,簽了上萬個字了。”

“簽字不著急。您的外交部長先把兩個郡的土地拿來,交割清楚,我們再簽字相盟不晚。”

“那不行,你不信我嗎?你不信,我還不簽了!”

於是,楚懷王被安排在旅館裏,當作“肉票”羈縻於鹹陽,叫楚國來買。堂堂楚國一國之君,幾乎成為階下之囚。

楚國這裏趕緊商量:“大王外出鹹陽旅遊,回不來啦,太子剛又送到齊國,齊人也不省油,肯定也要勒索我們。最便宜的選擇是,我們從國內挑個公子,立為楚王,把他們兩國都氣死。”

昭睢說:“太子是王命指定的繼承人,如果換了別人,勢必鬧得國內大亂,國外再加兵,我們大困,豈不完蛋!”

於是,楚國人跑到齊國臨淄,請求把抵押品楚太子從銀行裏提取出來。齊滑王向大臣征求意見。

蘇秦作為燕昭王派在齊國的間諜,也是齊臣,幫著出主意說意見:“不如把楚太子扣留起來,要楚國割讓鄰近我國的淮北地區,我們再交人給他。”在江蘇北部,是楚的東部地區了。

孟嚐君說:“No,No,No,No,這不是辦法!如果楚人另立新君,我們豈不是扣押了一個不起作用的人質,反倒白白受到天下人的譴責嗎?”

蘇秦說:“不怕。如果楚國另立新君,我們就對新王說:‘請割讓我們淮北的土地,我們就把原太子殺了。不然,我們將和秦、韓、魏三國共同扶立太子作楚王,殺人郢都,把你替換出來。’”

蘇老三真損啊,這主意張儀都未必樂意往外提。如此極端的辦法,齊湣王不太適應,還是把楚太子叫來談談吧。

楚國太子橫進來,施禮完畢,齊滑王說:“貴國使者來了,說你尊貴的爸爸不幸死了。倘若寡人護送你回國即位,你想怎樣感謝寡人?”

太子橫悲喜交加:“我有兩個狗頭軍師,等我回去問他們一下。”

太子橫回到銀行,軍師說:“送他們那淮北五百裏土地吧。您貪愛土地不給齊國,搞得自己不能回國為父親送葬,豈不遭人非議?”於是,太子橫在齊人護送下,回國稱王,是為楚頃襄王。楚頃襄王一看老爹其實沒死,是在鹹陽旅遊回不來了,剛要哭號,齊國人卻坐著五十輛戰車,跑來接受淮北土地了:“說好了的,您一即位就給我們,土地呢?地圖和戶籍本呢?”

楚頃襄王趕緊向群臣問計,楚國的大臣意見紛紜。上柱國子良說發兵守衛;昭常說不給不好,失信於人,我們給了它,然後再發兵攻取回來;景鯉說,我們去嚇唬秦國人,說如果你們秦國人不支持我們捍衛淮北土地,我們就跟齊國去穿一條褲子,合縱攻秦。

楚頃襄王聽罷,決定不下來,詢問自己的狗頭軍師。這軍師建議把這些意見都實行,分三步同時走:一是去齊國獻地,二是派兵車緊看死守淮北,三是赴秦國請求幹涉。

這麼一折騰,齊國雖然發兵去奪淮北,但楚軍固守,秦軍又要出動來幫楚,齊國隻得最終放棄了對淮北五百裏的奢望。

隨即,楚頃襄王(太子橫)派人告訴秦國:“賴社稷之靈,敝國已經有王了!”秦國人一聽,楚頃襄王自立為君啦!居然把老爹楚懷王扔在我這裏不管啦,希望落空、惱羞成怒的秦國人兵出武關,擊楚頃襄王的新政權,斬首五萬,拔取南陽盆地西側的河南內鄉地區,十五座城邑(現在人口密度、城鎮密度,比起春秋初年,都夠大的了!)。

被誆騙在秦國的楚懷王,逗留到了第三年,身不由己,坐臥不寧,像一隻被燒烤著的魚,夢想著海洋,作詩道:“是誰卻像我這樣流浪,是誰讓我在這個秋天裏獨自對自己心懷敬意,是誰牽一匹馬,馬上馱著他簡要的家。”

於是他組織越獄,往楚國逃跑,被秦國人發覺。秦國人把通往楚國南下的道路,封得死死的,盤查所有說話帶“兮”的人。

楚懷王這回害怕了,要走就抓緊,於是改往東跑,從小道逃逸,奔至趙國。從陝西鹹陽到河北南部的邯鄲,中間要跨越黃河,或者出函穀關,穿河南省而北上,直線距離都在一千華裏以上,而且都要橫渡黃河天險,不知道化裝逃跑的楚懷王是怎麼實現這段倉惶交迫的越野賽跑的。說它是越野賽跑,是因為秦人兵車一路喊著從後邊追他。

楚懷王跑了半個多月,到了趙國,趙武靈王卻不在,他現在改叫“趙主父”了,他兒子正在當實習國王,是為趙惠文王(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兒三十年過去了,趙武靈王已經從即位初的小孩變成奔四十的人了,孩子都長大成人了)。

實習國王趙惠文王說:“我爹去巡視代郡了,像涉及秦楚國王這樣的大事,必須請示我爹。所以,現在不能讓你進城。”

楚懷王哭的心思都有了,隻好南下,又奔中原東部的魏國,剛跑沒多遠,秦國大兵追到,把他逮了個正著,裝在車上,平日喂點破飯破菜,一路押到秦國。

楚懷王越獄逃跑,還沒跑掉,真是丟盡了麵子,遺天下人嘲笑,楚懷王心理壓力很大,再加上飲食習慣水土不服,就病了,終於五十歲左右的揚子巨鱷在次年,公元前296年,逝世於陝西鹹陽,遺體返回楚國安葬。留秦三年期間,沒有出賣任何楚國利益,狐死首丘,一心南歸,民族忠貞感情強烈,給他哀喜交加的一生,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楚懷王在國人心中,獲得了最終的尊重,並被國人懷念,直到八十年後楚人項梁、項羽叔侄掀起亡秦大起義,仍然打著楚懷王遺孫的旗號,號召民眾。

從公元前299年至公元前296年,楚懷王受騙遭誑,留秦三年而身死,這多半出於秦國權臣魏冉的策劃,再次給秦國人的國際信譽度打了折扣。大秦國最後能得天下之人,卻不能得天下之人心。人們時刻想著反抗。

楚懷王在自己的人生尾聲,寧可犧牲自己也不肯割出國家土地,既不向秦國交黔中、巫郡,也不向齊國交淮北之地,終於向民眾贏回了自己國君的尊嚴。楚懷王的靈柩被送回楚圍時,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

多愁善感的大詩人屈原更是承受不了楚懷王悲慘客死的打擊,不斷寫出哀悼的詩句,一篇之中再三致意,反複比喻楚懷王是他思慕的美人香草。這種謳歌先君的舉動,遭到了子蘭的反感,子蘭於心有愧,慫恿老爹赴武關之會,結果一去不返,作為不肖子而心虛,屈原每歌頌一句,他就哆嗦一下,半夜也睡不好覺,郢城的人民也在半夜傳唱。子蘭這時候已經被大哥楚頃襄王升為令尹,於是子蘭終於跑去向楚頃襄王誣說屈原的短處。楚頃襄王遂把屈原撤職流放了事,讓他跑到大江南岸的湖南森林,愛怎麼離騷怎麼離騷去吧!

湖南在長江以南,是落後的地方,到處都是森林,楚人總部在湖北,從春秋時代開始移民開發這裏。屈原被流放到湖南森林遊浪,心境煩躁,情緒悒鬱,沿著洞庭湖以南的支流湘江負手行吟,百憂俱生。手裏攥著他最喜歡的香草,這個東西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香草可以放在床席底下驅趕湖南的臭蟲,但無法驅逐心中百憂俱生的苦悶。

屈原有時就背誦自己寫的偉大的《離騷》來抒憤自慰,這首詩很長,四百來句,足夠消磨自己的每一天。屈原吟著詩,走得這麼高、這麼遠,終於走到了無人理睬的地方,像個野生思想家飄蕩在四季的風雨中。他的心情像一堆蔫巴的香草,被風一浪一浪地吹打。他悲哀啊,從垂柳中他再也看不到美人的腰肢,采花的蜜蜂也不再光臨他的詩行,連河邊上一個俗氣的漁夫也在嘲笑這憤怒的詩人了。

這個好心的漁夫勸屈原想開點兒:“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清也好,濁也好,人生都要順著它來,你管它水清、水濁,你都可以混著活下去嘛。水濁也可以廢物利用去洗腳嘛。幹嗎不能跟它們同流合汙啊!”

屈原不肯,他說:“我的浩浩之白,怎能蒙上世俗塵埃。潔淨的我不能容忍別人的汙濁,舉世混濁隻有我是清的,眾人皆醉隻有我是醒的。”終於,屈原抱著一塊潔白的石頭,沉人淚羅江,成為詩歌中的聖者,人文獨立精神的最後一矗紀念塔。屈原追隨他的“美人”楚懷王一道走了。

楚懷王兩次上秦國人的當,總是輕信秦人,也不是偶然的。其實,楚秦之間,有著不得不說的故事。

自從春秋中期以來,秦王室女子出嫁在外的共十三次,其中嫁往楚國的秦女則多達五次。楚共王、楚平王先後都娶了秦國的公女做夫人。這是因為,自從春秋中期秦穆公在崤之戰失敗以後,秦楚就開始雙雙聯起手來,結盟抗晉。秦國的秦景公等人,長期襲擾晉國西境,牽製了晉的兵力,幫助楚國在中原地帶展開爭霸行動。楚共王應對晉悼公的“三駕之戰”時,秦景公也出兵配合。後來楚國郢都被東邊的吳王闔廬攻破,楚國幾乎亡國,秦人響應申包胥的哭號前去營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