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與齊的曆史關係,不如楚與秦好。秦楚之間前後兩三百年相安無戰事乃至患難與共的特殊曆史關係,誤導了楚王族,看不到秦國已經從弱小的盟友轉化為強敵。以子蘭、鄭袖為代表的楚王室的“親秦情結”,也無形中影響著楚懷王,所以楚國信任秦國,總是勝過信任齊國。即便互相殺伐了一場,楚懷王依舊對秦抱有指望。所謂刻舟求劍,正是說楚國人呢。
楚懷王的死,標誌著秦、齊、楚三極鼎立的格局結束,楚國淡出角鬥場,等著未來死神來收。中國就剩東西兩極了。
楚懷王曾經東吞吳越,把國土麵積增大三分之一,儼然南國之雄,如今終於隕落了。隕落的原因,在於它一直沒有控製到中原的韓、魏。最近這一二十年的國際主旋律,就是齊、秦、楚這東西南三極強國之間的明爭暗鬥。但是決定其中成敗的,卻是中原的韓、魏兩國。韓、魏就像兩名替補隊員,誰抓到了他們,拉他們幫著上場,誰就能贏。當初,因齊宣王忙著吞滅燕國,秦國趁機猛攻韓國和魏國,於是韓、魏向秦屈服,與秦連橫,於是秦、韓、魏南攻楚,在丹陽、藍田大敗楚軍。隨後,因秦國目光短淺,開始在宜陽等戰役就近進攻韓、魏,奪得數城,導致韓、魏轉而投奔東方的齊,齊、韓、魏聯合隨即大敗了楚國。
可見,韓、魏雖為弱國,卻是重要砝碼,加在哪個大國身上,哪個大國就會贏。楚國的失敗,表麵來看是在結秦還是連齊上舉棋不定,來回搖擺,根本原因則在於它一直沒有控製到韓、魏。搖擺不定,隻是它因為沒有得到韓、魏,於是在國際上處於被動,不得不時而依靠齊,時而依靠楚,但是齊、楚都是有野心的大國,與它們相結好,都是建築於沙,不可能可靠。
所以韓、魏地位非常重要。雖然齊也好,秦也好,結好韓、魏去攻擊對方或攻擊楚國,都屬於是近交遠攻,但這種近交遠攻還是可以為本國取得勝利,樹立威名,至少能保全國家。也隻有通過這種近交遠攻,將遠方的楚或秦打殘廢了,才能迫使遠方大國(楚或秦)聽命於自己,從而可以轉為遠交近攻的策略,再在身邊去進攻韓、魏,從韓、魏身上挖地盤,從而增大本國麵積。這是一個曲折的道路。
秦、齊相繼都籠著韓、魏出去打了一次到兩次勝仗,唯獨楚國沒有能做到這一點,這是楚國節節日下、淡出強國序列的根本原因。(從前公孫衍曾經合楚、魏、韓、趙、燕五國合縱攻秦,這算是楚國籠絡到了韓、魏,但是沒有取得勝利,反倒三晉之兵被斬首八萬兩千。此後楚國就再沒籠絡到韓、魏。)
齊、楚、秦三個大國爭強,其爭強的方式,卻是看誰能拉來相對處於配角的小國韓、魏。唯其如此,縱橫家也就有了大出風頭的用武之地。
拉配角的小國很重要。現代的公司競爭,不也是如此嗎?
戰國的曆史,就是爭奪第三勢力,打擊第一勢力,再鏟除第三勢力的過程。前一步稱為“近交遠攻”,後一步稱為“遠交近攻”。而近交遠攻又是遠交近攻的前提和基礎,隻有通過近交弱國而打敗遠方的強國,該強國才不得不同意與你“遠交”,聽憑你鏟除弱國,從而你可以走人“遠交近攻”的收關階段。如今列國,還都是在忙“近交遠攻”這一使命,譬如從前張儀合秦、韓、魏以攻楚(丹陽藍田大戰),以及最近齊孟嚐君合齊、韓、魏攻楚。但無論哪國,在這一階段,都尚未取得摧毀遠方大國的最終成功。
田嬰、孟嚐君父子二三事:
孟嚐君名田文,他爹田嬰是齊威王的異母弟弟,屬於貴族。當初齊魏桂陵之戰的指揮部成員,田忌、田嬰、孫臏並稱。由於田忌、孫臏都被鄒忌擠跑,去了楚國,田嬰遂在齊威王中期的公元前334年,齊魏相王那一年,當上了齊國相國。隨後,他就獨攬了齊威王中後期大權。他是這樣欺負齊威王的:
田嬰有一天對齊威王說:“司徒、司空、司馬、司士、司寇,這五個官您得考核他們呀。”
“怎麼考核?”
“每天逐一聽取他們的工作彙報,數次閱讀他們的公文報表。”其實沒必要這麼頻繁。
齊威王說:“每天聽取他們五個彙報,我會厭煩的啊。”
於是,幹脆授權給田嬰,讓他每天聽取這五個人彙報。田嬰就成了這五個大官的直接領導,漸漸實權在握,又被封為靖郭君。這是封君,封地在薛地(今山東南部滕州,和劉邦的老家江蘇沛縣很近)。把國家土地一部分分封出去的做法,在時人看來是對國家實力的一種削弱。當時齊國的敵人(比如楚國)就樂得去看齊國這樣自行斷臂。
野心勃勃的田嬰,真的要鬧獨立了,甚至把薛地修上城牆,變成國中之國。進可以攻,退可以守。
田嬰豢養的門客,好些跑來勸諫,遭到了被打出門外的待遇,再來的都不許通報。最後就剩下一個人在門口發誓:“我就講三個字,就三個字,多說一個字我不是人,我讓你烹了我。”
於是他小步快走,直趨堂上:“海大魚!”說完,尥著蹶子就要出去。
“你等一下——哎,說你呢!”
“我可不敢拿死當兒戲。”
“不至於,你說吧,什麼意思?”
“所謂海裏的大魚,網攔不住它,鉤牽不動它,可一旦擱淺,螻蟻都可以到它腦袋上開飯。齊國就是您的海水,您在政府裏混好了,區區薛城算個什麼,您一旦失掉齊國撐腰,薛城即使修得天高,猶然無益於事呀。”於是田嬰趕緊命令停工。
齊威王死後,田嬰又繼續給齊宣王當相國。他長期當相國的工作成就就是“曆事二王,齊不加廣而私家富累萬金”,攢了很多錢。
田嬰一共有四十多個兒子,可見田嬰的媳婦很多,其中正媳婦(夫人)是“聘”來的,這是按照正式的婚禮程式進行,先派人到對方家裏請婚,得到同意後再派專人送聘禮,然後確定迎娶的吉日。最後,女方派專人護送新娘,男方遣人迎親,非常隆重,算是“八台大轎抬進來的”。她生下的兒子就是家族的嫡長子,未來家族的繼承掌門人。當時家族內權力世襲的製度是“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就是媽的地位決定兒子的地位,而不是兒子的智商決定地位,這樣可以避免爭嗣內訌。
“納”是另一種娶媳婦的辦法,一般指攻克敵國以後,敵國公卿大夫當了俘虜,戰勝者把他們的女兒或者媳婦娶過來,就叫“納”。聽上去不是那麼尊重,沒有八抬大轎了。比如妲己、驪姬就是這樣,屬於姬妾了。
“嬖”(念幣)是寵幸的意思,一般是大夫等官吏犯罪後,男的當奴,妻女有的成為諸侯、大官家的女仆,一邊幹活的時候,由於勞動帶來的身體仰俯,曲線畢露或者春光乍泄,一下子勾起了在堂上看書的主人的性趣,撲上去扒掉衣服就high了一次,就像西門慶強暴春梅那樣,當然文雅一點的也未必當場騎上去發作,可能慢慢地收到房裏享用,像賈赦老頭子軟硬兼施收鴛鴦那樣。這個女子就叫“嬖人”,地位是最低下的。立嬖人為夫人是非禮的,好比讓小保姆當了女朋友。
“妾”主要是買來的,買來的地位當然也高不了。“烝”也可以,就是兒子繼承老子的姬妾,這在當時不算非禮,跟繼承爹的房子、院子、箱子、櫃子一樣。而且被烝的妾地位很高,是候選的夫人,一旦正夫人沒生下孩子,被烝的妾的孩子就可以當家族接班人。
總之,嬖、妾的地位是很低的,弄不好老公死了,還要跟著殉葬。孟嚐君的媽媽,就是田嬰的一個賤妾,具體是買的、搶的還是小保姆出身,就不知道了,總之很不受重視就是了。而且,最糟糕的是,她在五月五號這一天生產的孟嚐君,按照當時的命理學研究成果,五月五號生的孩子,男孩會克爹,女孩會克媽。
孟嚐君剛好就是個男孩,長得半大以後來見老爹。
田嬰大怒:“不是讓你媽不許生你嗎?怎麼你還是生出來了?”
“為什麼?”
“五月五號的孩子,長到門楣一樣高的時候,就要克爹!”然後趕緊比量孟嚐君的身材。
“人生受命於天,還是受命於門楣?如果受命於天,那您老有什麼擔心呢?如果受命於門楣,把門楣增高就行了,誰能長到那麼高?”幾句話頓挫跌宕,縱橫鋪排,田嬰大奇,這孩子口才不錯啊,還把命理學給推翻啦,於是改對他以禮相待,叫讓他負責招待賓客。
孟嚐君還真能跟人溝通,答應使者,飄逸自如,廣羅賓客,名噪一時,諸侯聞之,都派人請立孟嚐君為嗣子。田嬰也樂了,終於把孟嚐君破格定為家族繼承人,等田嬰一死,孟嚐君就襲受了父親的封君名位,號為“孟嚐君”,封地依舊是薛地。
孟嚐君在薛地大興土木,修房蓋屋,把老爹存的錢,都用於招待各路英雄好漢,包括很多在逃犯,被通緝的亡命之徒,隻要投奔他的,一概收留。這些人類似梁山好漢,也許有點能力,但都惹了官司,而且特別窮困。他們一登門,孟嚐君陪著議論,屏風後麵就有速記員,把客人的姓名、地址、親戚、居處,都記下來。客人離去,不等到家,孟嚐君已經使人帶著細軟禮品,饋贈到他家裏了。這些人感激涕零,都以孟嚐君為最愛自己。
不管有用的沒用的,雞鳴狗盜的,孟嚐君一概善遇,統統收攬。為了招攬門客,孟嚐君連媳婦都豁出去了。孟嚐君的食客也有好色的,甚至跟孟嚐君的正媳婦找機會雲雨起來。人家勸他殺了這個奸夫。孟嚐君故意打馬虎眼:“目睹了美貌之人而心裏相悅,是人之常情,您就別管了。”據說後來這個奸夫門客去了衛國,成功地阻止了衛國聯絡諸侯攻打齊國。
終於,他家裏的流浪漢,多達三千多人,天天跟著他一起吃飯,吃喝穿戴,跟孟嚐君一模一樣,完全打成一片,在聚義廳大碗喝酒,均秤吃肉。有天晚上開飯,點著蠟燭,屋子裏全是肥豬咀嚼泔水的吭吭聲。孟嚐君一邊吃,一邊還用手遮住火光,怕風吹壞了燭火。於是呢,他旁邊一個食客就憤怒了,誤以為孟嚐君吃的更好:“真是豈有此理,為什麼讓我們吃差的?還遮著怕人看見。”說罷把筷子一扔,憤然離席而去(討飯還挑肥揀瘦)。
孟嚐君連忙追上去,端著自己的飯菜跟他比:“你看看我吃的飯菜吧!”果然吃的是一樣的。這老兄一看,歎了一口氣說:“孟嚐君真心實意地待我,我卻要起疑心,我還有什麼臉見人喲?”非常慚愧,說著,立刻拔出刀,自殺了。從此以後,孟嚐君更是名聲在外。
這也說明了當時中國的飲食習慣是分餐製:把鍋裏的分到個人盤子裏,個人吃個人的,跟現在的美國人一樣,這也許更符合飲食衛生。至於現代中國人全家圍坐吃幾盤菜的所謂“夥食”,是宋朝時候才形成的習慣,沒有了個人隱私,個人生活納入家庭規範,個性和創造力泯滅於對長輩和傳統的尊重,這一定是後代可惡的理學家所提倡的,表麵打著儒家旗號,其實是大逆不道。試想,兒子跟老爹搶一個盤子裏的菜吃,多不符合儒家教義啊。
孟嚐君的食客越來越成規模,幫助孟嚐君吆喝,因為名氣大,父親也曾經長期做相國,齊宣王就覺得孟嚐君是可靠又賢能的,於是就叫孟嚐君做了自己的相國。孟嚐君隨即發動了齊、韓、魏攻楚之戰,前後打了五年,但是沒給齊國撈到什麼好處,反倒“南伐楚五年,蓄積散”,把齊國的物資糧食儲備都耗光了。得到利益的隻是韓、魏兩國。
楚國向齊國講和時,孟嚐君本來可以勒索楚國一把,比如命楚懷王交出淮北之地。但是他也沒有做到。沒做到的原因,史料沒有多說。蘇秦後來隱約做過分析,是因為韓、魏在攻楚中獲得了大片占領地,兩國變得肥而強,於是就可以對齊國傲慢。在魏國看來,齊國若占據淮北之地,就會威脅到自己,於是想來就必然極力抵製齊國索取楚之淮北,於是齊沒有撈到戰爭中和戰爭後的任何好處。
孟嚐君做相國的時候,十分專權,以至於人們都說:“聞齊之有田文,不聞其有王也。”他在封邑薛邑可以食有一萬戶的租稅,並且還在那裏放高利貸,目的是用斂來的錢收養門客。此外,他還拚命發展黑社會,招攬天下任俠奸人,合計六萬多家,都搬遷到薛邑,使這裏變成自己可以依仗的獨立王國,後來他失勢以後,回到薛邑自治,幹脆獨立於諸侯,成為國中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