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的首封之君是周武王的女兒的丈夫——虞胡公。這虞胡公是大舜的後人,舜的後代派生出的姓應該有好幾個,其中這位後人虞胡公娶了周武王的閨女,因此被周武王封到陳國。所以陳國算是舜的後人。這表麵上是周人尊重大舜,為了“追思古代先王”而封,實際不過是給周家的姻親們受封找個好聽的理由。
陳國這裏沒有什麼特別的,隻是它的都城淮陽,後來搞出了個“淮陽菜”,是中國四大菜係之一,什麼砂鍋豆腐、鹽擦雞之類,據說在隋唐時候就出名了。
楚靈王第八年(章華台落成次年),公元前534年,陳國這裏出事了,陳哀公在寢殿裏竟上吊自殺了。陳國大亂。
陳哀公的死,跟一起凶殺案有關。最初,陳哀公的第一夫人生下了太子,第二夫人生下公子留。因為二夫人擅媚得寵,陳哀公就想拿二夫人的兒子取代太子。這事一直沒辦利索,也沒有明確宣布,老陳就先病倒了。
二兒子的兩個老師,陳老師和陳小老師,心裏很著急,就夥同大夫,把太子給殺了。太子的兒子出逃楚國。陳哀公本來躺在床上等著太子問安呢,聞變,就上吊死了(不知是自己上去的,還是被人弄上去的)。
二夫人的兒子順利即位,在陳國人錯愕的眼神中把老爹下葬,派人往楚國報喪。陳國因為是楚國的狗腿子,出事必須找楚國彙報。
楚國的大夫經過取證調查,把陳國使者給斬了,然後國際刑警組織總負責人楚靈王說:“咱得去陳國討逆了。”
陳國人聽說刑警組織動員起來了,二夫人的兒子趕緊抱頭逃竄,出亡鄭國。殺人凶手陳老師和陳小老師,壓力麵前,互相出賣,倆老師吵了一架,陳大老師把陳小老師給殺了,把責任都推給了陳小老師,但這並沒能阻止楚軍前來討伐他。九月時,楚靈王命令自己的五弟棄疾,攜帶著原陳國太子的兒子(以納他回國為君的名義),出兵陳國,在金風送爽的天氣裏,包圍了淮陽。陳國人一看,楚國大兵來了,猶猶豫豫地抵抗了兩個月,被一舉端下。
接著楚靈王在細腰武士的陪同下進入陳國,入城,跟大夫們商量陳國善後問題。最後的solution(解決方案)是:把陳國並為楚國的一個縣。也就是說,把陳國給滅了。
陳國被滅了以後,人民咧著嘴拆掉大舜的宗廟,從此改當楚國的一個縣民。
接下來討論,誰當陳縣縣長呢?楚靈王想起一個老冤家來了。
楚靈王登基之前,還當王子的時候,跟一個叫穿封戌的家夥爭功。倆人站在朝堂上,都說中間捆著的鄭國俘虜是自己抓的。
伯州犁出任裁判,他想拍楚靈王的馬屁,故意上其手,說:“這位是王子爺,我們國君高貴的弟弟。”然後下其手,說:“這個是穿封戌,我國方城縣長。請問俘虜先生,這兩位紳士裏,是誰抓的您啊?”
俘虜不是傻子,趕緊獻諂,我是被王子爺抓的呀,嘻嘻。
穿封戌大怒,拔出長戈,追著楚靈王滿屋子打,也不管他是誰的高貴弟弟了。
這就是成語“上下其手”的出處,表示暗中搗鬼。
穿封戌抓著戈追楚靈王,有個性,楚靈王很高興,話劇演得也好,正好現在陳國缺個領導,就加封穿封戌當縣長。
接下來喝酒,楚靈王問穿封戌:“穿大哥,如果你知道我有今天,當時你還敢跟我爭功嗎兮?”
穿說:“即便我知道你有今天,我也拚了死命跟你討個公道。”楚靈王哈哈大笑。
三國演義裏邊,孫策和太史慈相打,孫策輸掉了頭盔,後來收服太史慈,孫策問:“你還敢打我嗎?”太史慈說:“也未可知。”太史慈不事諂媚,類似穿封戌。
楚國是很早就設立縣的國家,縣長稱為某公,直接彙報給國君,穿封戌就稱為陳公。如今晉國也使用“縣”這個字眼了,比楚國晚很多,而且晉國的縣,仍是歸卿大夫所有,是私家封邑而已。
陳國雖然被滅了,但是不久又複國了,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如果說陳國是放在楚國板子上的肉,那它南邊一百裏的蔡國就是放在板子上的菜了。蔡國領導蔡靈侯,從前是殺了親爹即位的,當初他爹跟他的媳婦私通,他一生氣,就把爹殺了。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一直還沒有人追究。
陳國被滅三年後,楚靈王召喚蔡靈侯來楚國的申縣吃鴻門宴。蔡靈侯還算明白人,知道凶多吉少,但是為了一國安全計,壯烈赴會。會上借酒澆愁,喝得大醉,糊裏糊塗被揪住腦袋剁了。他的保鏢七十人,也都壯烈了。飯局變成了屠宰場。
楚靈王等於說又不講信用,說吃飯,卻吃掉了腦袋。
楚靈王接著派出五弟棄疾(又是他),發兵圍攻蔡國,蔡靈侯的兒子頑強抵抗。(蔡國國都就是現在的河南上蔡縣。)
秋天停棲在蔡國城外如白色的沙鷗向日暮前的海島上空雲集,這落日飛翔之中的秋天,也夾雜了烏鴉的抖動,蔡國人快要絕望了,隻好向晉國老大哥求救。
晉國老大哥現在也今不如夕,平庸的大壁虎晉平公去年剛剛腎虛死掉,小壁虎晉昭公即位之初,連國內的官司都管不了,更難說國際官司了。
於是,晉昭公拿著求救信說:“那,咱開個會?議一議?上會議一議?這事兒得上會,議一議。”
晉、齊、魯、宋、衛、鄭、曹、杞多國大夫,在河南新鄉開了個現場辦公會。會議為期三天,第一天,各國代表紛紛強調國際和平的重要意義。第二天,強調為蔡國辦實事的重要意義。第三天,強調解決蔡國爭端一定要在不違背和平共處N項基本原則基礎上。
會開完了,大家臨散夥,蔡國人說:“我們的事兒到底怎麼辦啊?”推諉了半天,最後大家聯名寫了求情書,派人送給楚國,告訴楚靈王,一定要為蔡國辦實事啊,然後就散會跑了。
楚靈王的五弟棄疾不管三七二十一,繼續圍攻蔡國,使勁辦實事,蔡國人抵抗到了冬天,發現楚靈王也帶兵前來幫著攻城。本來就打仗不賣力氣的蔡國人,在冰天雪地裏抱著大戈登城戍守,凍得耳朵要掉了,實在沒轍,幹脆投降。
楚靈王在細腰武士簇擁下又接收了蔡國,捆了蔡靈侯的兒子,在祭祀岡山山神的儀式上,把蔡靈侯的兒子當祭品殺給山神吃了。春天還沒有抵達,殘風裏的頭顱,就已像鮮花一樣落去追逐泉水作伴了,茫茫青色的夜就是此生無窮無盡的真了。
蔡國就這麼被滅了,楚靈王宣布未來自己的收屍人——老五弟棄疾,勞苦功高,出任蔡縣縣長。
楚靈王隨即把河南南部、楚國北境的許、胡、沈三個附庸小國和道、房、申三個楚縣的民眾,向更北移民,進入陳、蔡地區,以“熟民”來控製新占區吧。
陳國、蔡國原本是楚國的附庸,楚國要滅他們,北方盟主晉國理論上沒有理由去禁止,但是楚國直控了陳、蔡為縣,客觀上對晉盟主下的鄭、宋構成威脅,晉國應該幹預。然而晉平公和晉昭公這兩個壁虎,都不敢有所動作,執政官韓起也是啥也不幹,隻用這樣的話安慰自己:讓楚國人折騰吧,折騰久了,老百姓太累了,自會造他的反。這雖然體現著道家的陰謀,或許能一時奏效,但並不能改變本國的靡頓不振之風。
五
剛剛滅了陳國、蔡國,聲威赫赫,誰都惹不起的楚靈王準備鞭撻宇宙了。
下一年,公元前530年冬天,楚靈王經營東部前線,赴吳楚五十年前第一次交戰的古戰場視察工事。
當年吳王壽夢剛上台,就水陸並進,進攻西北部鄰國徐國,進而溯淮河西進,入安徽風台擊破兵力薄弱的楚軍,給楚國腦門當頭棒喝。此後,吳楚對鳳台這裏展開反複長期的爭奪戰。
鳳台是安徽的腹心,淮河中遊岸邊,楚東部邊防重鎮,遏製吳人逆淮河而上的兵家要地。
也許是不甘心過去的失敗吧,有誌王霸天下的楚靈王派出先遣隊,由五名楚大夫率領,東去四百裏,圍擊與吳國交好的徐國(江蘇中北部泗陽),讓吳國人難受難受。
楚靈王駐兵鳳台以為後援,準備接替進攻。
這個時候,天上下起了雪,山中大雪飄飄搖搖,楚靈王浴著越積越深的大雪,站在百仞之高、可登浮雲的離宮上,欣賞黃昏景致,滿地殘絮,翠色如煙。為了修這個離官,老百姓可是花了很大力氣啊。
頭戴皮冠,身穿秦國貢獻羽絨襖的楚靈王,還不知道,自己將看不到下一個春天了。他披著翠鳥羽毛的圍脖,腳下穿豹皮鞋,暖暖和和地走在安徽鳳台的郊外戰區,手裏捏著鞭子。而這時候,遠處的士兵,因為冬衣準備不足,穿的還都是春秋裝。地凍天寒,風刀霜劍,士兵們草鞋短褐,擁著銅戈冰甲,哆嗦得像寒風中的葉子。[注釋3]
右尹鄭丹走過來了,楚靈王想跟他聊兩句,於是出於禮貌,就摘下自己的皮冠,解下翠鳥羽毛的圍脖,放下鞭子(穿得跟坦克似的跟人說話不禮貌),然後跟鄭丹聊起來了。
“從前,我們的先王熊繹……”這是始受封的楚子,楚靈王突然來了股豪邁,“先王熊繹,跟薑子牙的兒子齊丁公,衛國始封之君康叔的兒子,晉國首君唐叔的兒子,還有周公的兒子伯禽,一起侍奉周康王,這四個君長都分得了珍寶,唯獨沒有給我們。如果我現在想讓周天子分幾個鼎給我,天子會答應嗎?”[注釋4]
“會答應啊!我們先王熊繹,封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侍奉天子,把桃弓、棘箭貢獻給周康王,可就是因為不像您說的那幾個人都是周康王的親戚,就沒有分到珍寶。現在,天子和那四個國家都改來侍奉您了,跟他要要鼎,當然答應啦。”
“過去,我們遠祖的伯父昆吾,家在許地,現在鄭國人霸占了那塊地方,我們如果跟鄭國人要,他能答應嗎?”楚靈王問。
“會答應啊!周天子不敢私愛寶鼎,鄭國人怎敢愛田。”
“從前,諸侯因為我們離得遠,就不怕我而怕更近的金國,去年修築了陳縣、蔡縣、不羹縣的城牆,賦車千乘,諸侯怕我們了嗎?”
“怕我們了呀!有了陳、蔡,我們離諸侯近了。現在光是陳、蔡、不羹就夠他們怕的了,再加上後麵咱,誰不怕您?”
這時候,工匠局的幹部工尹過來了,請楚靈王進去檢查裝飾斧柄的美玉,剛剛剖開的,看合不合心。楚靈王就先進宮門去了。
旁邊的大夫析父就趁機對右尹鄭丹說:“大哥!有這麼拍馬屁的嘛!大王敢吹一,您就敢吹一百啊。您怎麼說也是楚國的頭麵人物,該說兩句也說兩句,別跟應聲蟲似的。什麼鼎!什麼怕我們,你什麼都順著他說,國家還好得了嗎?”
右尹鄭丹鐵著臉說:“我這是引蛇出洞,我現在寶劍已經磨好了,就要揮斬了。”
一會兒,楚靈王又出來,接著聊。史官倚相從旁邊趨行而過,楚靈王順口說:“這是個好史官,你要多照顧。他能背誦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是個了不起的兩腳書櫥兮。”
鄭丹不以為然地說:“是嗎?可是有一次我問他,從前周穆王想周行天下,在寰宇之中,都留下他的車轍馬跡,當個大玩家,蔡公就做了首《祈招》的詩,勸他息息心,還真起了作用,使得周穆王平安老死於宮中——我問倚相知道那首詩的內容嗎?他卻說不知道。這尚且不知,何況更遠的三墳、五典。”
楚靈王奇怪了:“難道你知道?”
鄭丹說:“是啊。”
於是鄭丹背誦說:“祈招又安又和,昭顯德音,令我想起大王,如同玉,如同金,致力於形民(為人民服務),而沒有醉飽之心。”
楚靈王的豪情侈誌一下子被砍了個精光。前麵鄭丹順著他說,是為了暴露他的野心,現在就進行對比,說周穆王不敢過度,得以平安終年。
中國古籍全錄這首詩,對楚靈王震動很大,他幾次召集諸侯,滅陳吞蔡,多次興師動眾打吳國,現在又來打了,可謂是醉飽之心,縱欲之心。不為人民服務,老為自己的夢想(醉飽)服務,把老百姓折騰得難免對他充滿怨言。野心家趁機而起,他就麻煩了。
楚靈王此時離開湖北腹心的郢都一千裏,長期不歸,一旦老窩鬧出事情,有個三長兩短,民眾又不追隨他,救都來不及。
楚靈王聽了詩,回到寢室,送飯也不吃,躺下也睡不著覺,一連幾天心神慌亂。最後他選擇沒有回去。楚靈王自己安慰自己,雖然天寒地凍、士兵思歸,但是國內有穿封戌守著陳縣,棄疾守蔡縣,伍舉和太子守國都,可保無虞。特別是前方徐國戰場,楚兵節節獲勝。那再等等吧,滅了徐國就立刻回家。
五百裏外的楚國北部邊境上,造反派們正在緊鑼密鼓地活動,陳蔡地區滅國不久,人心未穩。下一年剛一開始,一個叫觀從的楚國人,爸爸從前被楚靈王的大哥楚康王殺了,算是跟楚王有家仇,這時候找到了楚靈王的三弟、四弟(就是那倆沒拜到玉的沒福氣的家夥)。三弟、四弟問:“什麼事兒?”
“您五弟棄疾,現在是蔡縣縣長,願意聯合三哥、四哥,一起誅殺二哥楚靈王呢。”
“事成之後怎麼辦?”
“事成,三爺您當國君,四爺當令尹,五爺當司馬。”
三、四這兩個沒福氣的家夥,欣然願意當炮灰,趕緊潛進蔡國找五串聯。
五就是媽媽抱著站在玉上的寵兒棄疾,本來造反之心不強。觀從就在蔡縣偽造了楚五弟和楚三哥、楚四哥盟誓的假現場,然後跑到農貿市場裏嚷嚷:“貴縣長已經殺了牲口,和他三哥、四哥盟誓,要一起殺奔郢都去,你們跟著不跟著!”大夥聽了,分外激動,一起哄,衝進縣政府。
楚五弟棄疾見到觀從和三哥四哥,後麵一大幫人跟著鬧騰,於是不造反不行了——而且他本來也是有雄心的。於是宣布帶著蔡國兵民,南下進攻郢都。被滅國的蔡國民族主義分子,巴不得跟著造反。楚五弟等人,又派人去糾集了陳、不羹、葉縣、許四地兵馬撐腰。(陳、蔡原本依附楚國屋簷下,想取滅它,易如反掌,立等可取。但是急於求成的楚靈王沒把握好火候,滅陳、蔡,反受其咎。)
於是,這夥複仇者、投機者、渾水摸魚者和借屍還魂者組成了烏合之眾,一路從河南湖北邊境南下七百裏,殺向湖北腹心郢都(江陵)來了。
郢都的防守能力,是不可高估的。楚靈王的離宮章華台雖然修得無與倫比,楚國的城牆修得卻很賴,是諸侯之中修得最不認真的,甚至根本就沒有修。這主要是因為郢都,北有江漢天塹之隔,深處湖北腹地,從來沒有兵臨城下過,所以不用擔心,楚國人就像睡覺的獅子那樣,敢於仰麵朝天。
叛亂軍駐在郢都外。隨即,造反司令楚五弟,派兩個大夫潛入城中,買通了太子貼身仆人,一個冷不防,把太子和太子弟弟給捅了,兵不血刃占領郢都。
一千裏外的楚靈王醉臥乾溪台上,突然聽說守老家的兩個兒子給殺了,驚得從車上倒栽下地,放聲痛哭。
“人疼愛自己的兒子,也像我嗎?”楚靈王不知道想起什麼,哭著冒出這麼一句。
旁人說:“是啊,我就是老了但還沒兒子,將來我死了也沒人埋,隻能扔溝壑裏了。”
“我殺的人子也太多了,早晚有今天的報應啊。”
右尹鄭丹說:“大王先別哭了,您看,軍士們都在逃跑了。”
楚靈王舉著淚眼一瞧,這幫冰天雪地裏受虐的士兵,剛剛得到國內的召降令:“先回國者恢複家產,後來者割掉鼻子”。楚國法律在列國中最苛刻無情,貫徹執行也最堅決,是人所共知的。
耳朵已經凍掉了,鼻子不能再不要,士兵們趕緊捂著鼻子逃返國內報到。
人在極度困境下,有的反倒踏實了,有的卻過分沮喪。右尹鄭丹建議楚靈王,殺回郢都去,駐在郊外,然後看國人支持誰。
靈王說:“眾怒不可犯也,國人不會支持我的。”(成語“眾怒難犯”出處。)
“那就走奔北境的某個大縣,然後向附庸的諸侯借兵。”
“那幾個縣都背叛了。”
“那就出亡於諸侯大國,請它發兵,納您回國。”
“大福不再,隻能自取其辱而已。”
人一生中,小福氣和運氣可以有一次兩次和多次,但大的福氣難有第二次。當國君是個大福氣,不易有再。
右尹鄭丹一看,楚靈王沒有複位的信念了,於是這個揮劍欲斬楚靈王之欲念的人,也揮劍斬情絲,偷著溜號跑了。
楚靈王從此自由了,因為他身邊沒人兒了,可以從心所欲不逾矩了。下一步去哪兒?楚靈王不想逃亡,作為楚國人,他的民族感情和鄉土意識特別強,屈原說的“狐死首丘”是楚人戀家的傳神寫真,“南冠而係”的楚囚鍾儀也是個例子。項羽說得更絕:“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
雖然不是衣錦還鄉,楚靈王穿著越磨越破的進口秦國羽絨大衣,圍著翠鳥圍脖,也毅然徒步回國,一路掉下的翠鳥毛毛,都被勤謹的鬆鼠拾去過冬了。他的豹子皮鞋在跋涉了四百裏水雪泥濘之後,成了烏鴉皮。楚靈王的目的地是湖北北部宜城,從前被滅國的賴國國君移民去了那裏。老賴抬著棺材被俘以後,楚靈王親自解去他捆繩,老賴今天會知恩圖報的。
楚靈王彷徨到最疲最餓的時候,日暮途窮,山裏邊除了猿猴以外,沒有一個像人的影兒了(甚至猿猴都比他老人家這副慘容更像人些)。但他居然邂逅了一個熟人,是他宮廷裏的cleaner(清潔工),不知道為什麼,在史書記載中,此清潔工也在山中徘徊著。
靈王嘶啞著嗓子喊:“快給我找飯去,我已經絕食三天了。”
清潔工說:“哪兒有啊,我還找飯呢。”
楚靈王的細腰,已經細得支不動身子了——從前想減肥都減不到這地步。於是他枕著清潔工的大腿,趴地上喘氣。清潔工也許是怕滅族,也許怕他傳染虱子,趁靈王睡著了,用土坷垃,墊在靈王腦袋下,拔腿跑掉。
靈王被餓醒的時候,正在做夢吃紅燒肘子,醒來發現嘴邊啃的是土坷垃。清潔工逃跑沒有使靈王大發雷霆,因為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酸風射眸,寒日相吊,難道偌大楚國真的都眾叛親離了嗎?那些受過他好處的人都哪去啦?一起拍過電影的當紅影星們呢?有一個叫申亥的家夥正冒著生命危險,駕著馬車四處尋救楚靈王呢。申亥的爸爸申無宇曾經折斷楚靈王出獵時所打的楚王大旗(當時楚靈王還是令尹),後又闖入章華台緝拿逃跑的家奴,楚靈王都沒有計較。感念在心的申亥終於找到了幾乎倒斃山中的靈王,於是就像拾柴禾似的把隻剩一把骨頭的靈王揀到車中,運到一處僻陋的茅屋下安頓。給他弄了一點軟爛的東西慢慢吃了。這時的天氣,已經到了回春的季節,山花雖然無香,但也寂寞地開放了。
申亥怕楚靈王精神寂寞,就接來自己的兩個女兒,陪伴靈王睡在低濕的草廬裏。半夜時刻,楚靈王摟著兩個美女,他周身綿延的黑夜,像一雙疑惑的眼睛在無窮無盡地看著他,使他不知道它是黑的還是亮的,是用於消滅他的還是勾引他的。他隻知道,這一切都是沒有希望,黑天和白天,都沒有辦法。他呆呆地等著魚網似的天空慢慢發白。草葉上的朝露,沿著青色的苦日子,沿著一條青葉孤單的小路,把淚水流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也許是完全精神崩潰,也許是嫌這倆女孩兒太醜(根本比不了楚宮細腰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