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574年12月,晉國最大的白眼狼卿族“三郤”被他們的國君陳屍朝堂以後,混亂還沒有終止。“保皇派”的胥童繼續發難,進而在朝堂上逮捕了執政官欒書和上軍佐中行偃。
“保皇派”的意思是,“三郤”勢大難製,當然要砍,欒書作為當權派,也是我們可愛的“皇上”所懼恨的,一並要剪滅。
晉厲公卻下不了決心,說:“一朝三個卿已陳屍朝堂,我不忍心再增加啦!”
“保皇派”長魚矯陳言:“您不忍心,他們則將忍您。如果是朝廷以外的人民作亂,當然應該用德來感化和安撫,但是朝廷裏的人鬧事,就要用刑罰,絕對不能手軟。”
晉厲公還是覺得一朝殺死太多大臣不忍心,於是用德,把欒書、中行偃釋放,並好言安慰。
欒書回家以後,戰戰兢兢,杯弓蛇影,中行偃就找他串聯來了。中行偃不是俗人,是從前荀林父的孫子,荀林父做過中行將,因官職得氏為“中行氏”。中行偃現為上軍佐,他慫恿欒書拿出辣手:既然主公已經不信任我們了,我們幹脆先做了他,先下手為強。
於是這倆人合夥搞了個“西安事變”,晉厲公到舊都絳城遊玩的時候,被當場拘捕,隨從胥童(保皇派)就地槍斃。
欒書、中行偃把晉厲公抓在手裏以後,不知怎麼處理好,想召開各界精英大會,協商解決“西安事變”。當時晉國的社會名流,就屬韓厥了。韓厥明白,欒書叫他,不外乎是分擔些造反罪名,於是杜門不出。
欒書、中行偃等了五天沒動靜,晉厲公又整天歇斯底裏,於是在大過年準備殺豬的頭上,把晉厲公給殺了,用一輛破馬車拉著埋葬了他(諸侯葬禮應該用七輛馬車做“陪嫁”,欒書隻派一輛,寒磣晉厲公)。
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三——“鄢陵蜥蜴”晉厲公接他爸爸晉景公的班,一共做了七年國君,打了鄢陵之戰半個勝仗(不是壓倒性勝利),滅了“三郤”這樣威脅君權的新卿族,最後在眾叛親離中死去,給自己弄了個“殺戮無辜”的諡號——“厲”,跟西周暴君“周厲王”美稱一樣。“厲”這個字,是頭上癩瘡的意思。晉厲公頭上長瘡。莊子講寓言說:爹爹腦袋上有癩瘡(厲),生下孩子,立刻取火去照,汲汲然生怕孩子腦袋像自己。嗬嗬,也很可愛哦。可是,孩子的壞品行像不像自己,就不那麼汲汲然了。
周天子駕下的大夫單襄公,預言了晉厲公的殞命和下一任國君人選。
單襄公認為,晉厲公活不太久了,因為在一次諸侯會盟上,晉厲公走路眼望遠處,腳抬很高,眼腳配合差——古代君子(大老爺們兒)吃飽了沒事幹,於是特講究佩帶著玉飾和寶器走路——晉厲公台步走得不好看,說明他內心一定在想別的。眼睛是為了看著義的,眼望遠處,就會一天天絕棄義;腳是為了履行德的,腳抬得高,就會一日日棄掉德。沒有義和德,當然就要倒黴。目光和身體不配合,怎麼能長久呢?
單襄公又認為公子孫周(時年十四歲,正在洛陽留學,曾跟郤至相見的)是個大賢人。他站不歪身,目不斜視,聽不側耳,言不高聲,心性恭謙,為人慈愛,具有文德——也就是脾氣好,是國君的料子。
果然,晉國人迎他回國,是為晉悼公,時為公元前573年一月。
單襄公看相的原則,一句話:當國君就應該老老實實,才能長久圓滿。這個經驗是取樣於周天子,現在的周天子是沒有一點出息了,躲在洛陽城裏當縮頭烏龜,天下鬧多亂都不管了。洛陽城裏演化出這個“烏龜哲學”,老好人日子混長,積極務求的人隻有遭殃。同時期,有個叫老子的偉大人物出生了,成年後在洛陽當圖書館科長,把洛陽人的價值觀升華為他那著名的“縮頭烏龜哲學”,老子認為“治大國若烹小鮮”,意思是天下事少管為妙,無為而治。老子說:“強項者不得其死”,意思是,鋒芒畢露的逞強者不得好死,比如晉厲公,非要跟大地主鬥,結果把自己鬥死了;相反,老子認為“柔可以克剛,雌可以勝雄”,也就是說,老好人和大綿羊,可以安享天年。
不過,老子說的這種大綿羊的柔者,骨子裏其實還帶有陰謀,讓對立的強者終因惡貫滿盈而自斃,自己的柔讓,隻是為了助長對方自斃的進程。這就是他的因循無為,貌似無為,但比有為效果還好。所以,真按他的“無為、貴柔、不爭”的字麵意思去執行,倒成了傻瓜。大周朝一貫也是多陰謀的,從文王、武王跟紂王鬥爭時就開始擅長這個了。
我們的年輕的老好人晉悼公(也是這種特點),他從洛陽來到祖國晉國,把前幾朝的功臣宿將,特別是追隨重耳的叫花子(包括被滅族的趙氏)的後代子嗣們,從莊稼地頭招回來,封到朝裏享福。其中把從前跟隨重耳流浪但是犯了錯誤被免職的魏仇的孫子魏頡拔取為卿(新軍佐),把十年前被晉景公滅門的趙氏的孤兒——趙武,拔為了新軍將(卿)。像恐龍一樣從晉國曆史舞台上滅絕了的趙氏再次登台獻藝,趙武時年十五歲至二十歲不等,成為“趙魏韓”三家的趙家先人。又把範文子的弟弟士魴提拔為下軍將。這樣算是補了“三郤”的闕。
晉悼公一改晉厲公向卿大夫爭權的做法,而是提拔一些新的卿族,來製衡老牌強勢卿族如欒氏、範氏。
唯一不快樂的是晉厲公的同性戀朋友們,他們收拾了胭脂首飾全部驅逐出境。欒書,畢竟殺掉了晉厲公,屬於弑君,應該滅族,但晉悼公不追究他,命令他退休而已。資格最深、最負盛名的韓厥出任執政官兼全軍元帥。
韓厥簡曆:
韓厥是趙盾從前一手提拔的,出身卑賤,不過是趙家豢養的一個小屁孩兒。擔任監軍司馬期間開始走紅,搞了一個執法不阿,把恩主趙盾的車夫給殺了,因為後者擾亂行伍。
晉秦“令狐之役”,晉楚“邲之戰”,晉齊“鞍之戰”,晉楚“鄢陵之戰”,韓厥都以監軍司馬身份赴戰,負責糾察軍紀(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後來升任將官,戰功累累,一度還在“鞍之戰”裏活捉了假齊頃公。韓厥這個人,後來成為“趙魏韓”的韓國先人。
而“趙魏韓”的趙家先人當然就是現在的“孤兒”趙武——新軍將了。
剛好,“趙魏韓”的魏國先人此時也閃亮登場了。從前追隨重耳流浪的八袋長老魏仇的孫子中,有一個叫魏絳的,為人勇敢、堅持原則,晉悼公就叫他任監軍司馬(韓厥最初曾做過的官)。韓厥當初做司馬的時候,殺了主人趙盾的車夫,這魏絳更狠,上來就把晉悼公弟弟的車夫殺了,腦袋在三軍傳看。當時是晉悼公帶著兵去和諸侯領導會盟,晉悼公的車子卻把行列闖亂了。魏絳當即上去殺了晉弟弟的車夫。
晉悼公聽說以後,痛感自己深受鳥大夫們擺布,無以複加,再也“賢”不住了,破口大罵:“你魏絳殺我弟弟的車夫,就等於侮辱我弟弟;侮辱我弟弟;就等於侮辱寡人,侮辱寡人,寡人非殺了你不可!”
魏絳不避斧鋸,跪營帳外請罪,上書給晉悼公說:“我聽說,國君召集諸侯,臣不敢不敬於職事,國君出師不夠威武,是臣莫大之罪。我不敢怠慢職守,故而冒著死罪,殺死亂伍之人。我的罪過很大,觸犯貴介弟,使您大發脾氣,我請伏劍自殺於您麵前,來顯示您格外重視弟兄親情的美德!”
晉悼公看完,臉紅心臊,趕緊光著腳跑出來了,對魏絳說:“寡人說的話,是為了私人親情,您的執法,是維護軍禮。我未能教訓好我的弟弟,觸犯軍禮,是寡人的過錯,愛卿趕快就職,千萬別尋短見,加重我的過失啊。”
魏絳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把寶劍還匣,心裏高興,暗說:“誰想自殺了?逗你玩兒!”
會盟結束後,回到國內,新軍佐魏頡剛好去了,晉悼公就在祖廟設禮食招待魏絳,提拔魏絳為新軍佐將。魏絳勇敢而且有方略,不久,山戎的無終國派人代表諸戎前來向晉國請和,晉悼公不打算接受,魏絳建議和戎,分析了五個好處。晉悼公接受,並叫魏絳代表晉國與諸戎盟誓。魏絳對山戎、北狄采取和平綏靖政策,穩定民族關係,從而解除了晉國的北方邊患,使晉國可以全力南下爭霸。為此,晉悼公後來還分掉了一半戰利品給魏絳,實現了他的一個家庭夢想。
就這樣,晉悼公對下邊的卿大夫們擺出低姿態,唱出低調子,但實際上,他提拔的魏、韓、趙三家卿,都是晉國的弱族,其中魏和韓是第一次家族裏出了當卿的人,趙氏雖然曾經顯赫,但是滅族後也弱了。趙、魏、韓等於是較晚——到了如今春秋中後期才步人政壇,屬於後起之秀。但是他們畢竟基礎薄,對晉悼公構不成威脅。而欒、範、中行則已經連續幾代人為卿了,此時屬於相對老牌家族,然而受新族一定的製約,也不能對晉悼公為所欲為。
從這次“組閣”策略上,可見“老好人”晉悼公善於以柔克剛,大約在洛陽留學真的沒白留。同時晉悼公尊重、信任、關心各家卿族,使得諸卿感恩圖報,總之晉悼公能力很強,屬於年輕有為型。在晉悼公執政的十六年裏,晉國稱霸達到曆史頂峰,八年之中,九會諸侯,晉國內部的社會矛盾包括卿族矛盾也一時緩和,局勢穩定,GDP上升。可惜他在盛年三十歲時死掉了,所以諡號為“悼”,表示國人對他的哀念、哀悼。晉悼公是晉國君主給人印象最好者。
《左傳》記載,春秋十二大蜥蜴之第五,“三駕蜥蜴”晉悼公上台後的主要政策是:廢除老百姓欠國家的錢和稅,賑濟災民、窮人、老光棍和寡婦,提拔鬱鬱不得誌的人才(有能力但是沒有高幹出身的人,比如我),反對鋪張浪費,節約國家辦公費用和祭祀器用,禁止打砸搶活動,調低稅收比率,征兵工作不侵犯農時等等。
南方的“獨眼龍”楚共王聽說晉厲公被弑,喜形於色,又聽說晉悼公大得民心,憂從衷來。不等晉悼公坐大,趕緊爭霸吧。
二
吳國日益強橫,瘋狂進攻老楚。在鄢陵之戰次年,吳國就趁機發兵圍攻楚國的巢邑,又進攻駕邑、虺邑,一通騷擾,時間是晉厲公死去這年。
吳國如此猖獗,楚國對症下藥,要切斷晉、吳聯合,把這條壞蛇攔腰斬斷,於是下一年,公元前573年,晉悼公即位後的六月份,楚共王聯合鄭成公,猛攻巴爾幹東南的宋地彭城,旨在堵塞晉、吳連通要道。彭城就是今天的蘇北徐州——項羽的老窩,一馬平川,無險可守,唯借城壕。楚共王順利拔取彭城,任命五個流亡在楚的宋國政治犯充任傀儡政府,以及三百乘編製的楚軍留下駐守,就打道回國了。
宋國看看老楚走了,就琢磨著奪回彭城,結果被彭城楚軍擊潰,楚軍又追著屁股打宋軍,華元趕緊奔晉國告急。
晉國執政官韓厥高喊:“要想得到諸侯,就得先幫助諸侯。成就霸業、安定邊疆,就請從宋國開始吧。”
於是,次年,晉悼公第二年,晉軍加上宋、魯、衛、曹、莒、邾、滕、薛的多國威嚇部隊,圍攻彭城。彭城屯駐的楚軍兵少,受不起多國驚嚇,半夜潰散,彭城光複。彭城裏沐猴而冠的政治犯們被迫下課,搶了些老百姓嘴裏的幹糧,四下逃散,流浪去了。晉、吳交通道再次打通。
隨後,楚、鄭兩次出兵,均未能奪回彭城。
真是屋漏又逢連天雨,下一年七月,楚共王的忠實戰友,鄭國國君鄭成公同誌,又輕輕地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兒雲彩地死了。晉軍趁著鄭國新喪,就在同年冬天,會同諸侯軍隊,壓到鄭國西北境,在河南虎牢關築城,在這裏,南下即可鞭撻鄭國。
虎牢關就是有名的“三英戰呂布”的地方,在鄭州西北十六公裏的滎陽市的泗水鎮,當年周穆王在這兒飼養老虎,因而得名。它南連嵩山,北瀕黃河,山嶺交錯,自成天險。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是後代軍爭的焦點之地。
看見晉國人把碉堡修到家門口來了,鄭國人隻好屈服,新接班的鄭僖公顧不上楚共王曾經為他的老爹弄瞎了一隻眼睛,宣布就此改服從晉國。
晉國通過軍事威脅,不戰而收複了鄭國這個小蜜。這時晉悼公才十六歲。
下一年,公元前570年春天,楚國開始報複吳國,派令尹子重整頓水軍,順流而下,穿越湖北安徽,千裏出擊,衝破下遊吳國邊境要塞鳩茲(安徽東部蕪湖),攻擊到吳國境內的衡山(安徽當塗縣橫山),距離吳國大本營蘇州還有水路五百裏的時候,又精選出組甲三百,被練三千,向前挺進,結果遭受吳人攔腰攻擊,損兵折將而還。人仰車翻,三千三百楚卒,被吳人殺得就剩三百八十了,令尹子重氣得腦溢血死掉。
組甲、被練,都是皮甲中的某一類。“甲”這個字,最早是指龍身上的鱗,甲的樣子跟它很像,是以可以活動的甲片連綴而成,一片壓一片,從左到右,由上而下,密綴在布料的內襯上麵。甲片通常是牛皮的,上邊還塗漆,漆皮有指甲蓋那麼厚,整體上繪畫以精美的圖案。穿著它,就是穿著價值不菲的藝術品。抓住這樣的士兵就能發財。有錢的楚國人甚至使用犀牛皮製作衣甲,金石一般堅硬,也就是屈原說的“操吳戈兮被犀甲”。當時的中國比現在熱一兩度,所以楚國也有犀牛。魚米富足,氣候安樂,這就是楚國。
皮甲上一片壓一片的甲片四個角都有小孔,用繩索穿這個孔從而把甲片連接起來。“組”是絲帶織成的繩,用組穿甲片做成的皮甲,就叫“組甲”,它柔韌牢固。“練”是生絲,沒有織成絲繩,直接穿綴甲孔,這樣省工也省錢,但不如用組高檔,這種皮甲叫“被練”。
夏天,晉悼公召集諸侯去雞澤會盟,目的是把吳國也叫來,祝賀和勉勵它這次打敗了楚軍。出發前,又出來個眾所周知的美談。
老幹部祁奚要退休了,晉悼公問他:祁大爺,誰可以接替您做中軍尉呢?
祁奚說:“解狐可以。”
十七歲的晉悼公疑惑地問:“解狐不是您的仇人嗎,你們一見麵不是互相吐口水嗎?怎麼推薦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