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581年,鞍戰之後九年,晉國主席晉景公駕崩在廁所,兒子晉厲公即位。剛親近權力的君主,就像剛追求女孩兒的男生一樣,最擔心的就是外人搗亂。外人,特別是外國人,一把大兵壓境,國內野心家渾水摸魚,就要顛覆他的政府。所以,最好穩住楚國。
晉國的這個意思被國際觀察家——宋國執政官華元看出來了,晉國去年派遣楚囚鍾儀回楚當和平大使,就是個與楚國息兵的信號。
華元就出來斡旋,對晉、楚兩國說:“兩國相斫,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最終兩敗俱傷,我們中原小國也跟著受罪,巴爾幹國家無所適從,跟誰不跟誰都要挨打。”
“是啊是啊,其實我們也不希望南北交爭,生靈塗炭。”
華元也不是外人,就是夜登楚營,劫持子反(楚國“大紈絝”),解退楚莊王圍兵的那個。他在楚國當人質期間跟楚令尹子重成了朋友,又送給楚莊王一架“繞梁琴”,其聲嫋嫋,繞於梁間,循環不已,是我國古代四大名琴之一。喜歡音樂的楚莊王愛不釋手。華元本人又跟晉國執政官欒書私交甚厚,晉、楚兩國都給他麵子,把他當聯合國秘書長對待。
經過華元努力,終於在晉厲公第三年,晉楚達成和平協議,盟於宋國西門之外。兩國宣布裁減武器,歸還戰俘,收容難民,終止冷戰。這就是“華元弭兵”。
晉國之所以向楚國妥協,目的是騰出手對付西邊的秦國,解除西方側背威脅。
晉厲公先禮後兵,跑到黃河邊上去,約秦桓公過河來盟誓。可是老秦膽子小,不肯涉河。於是搞了個夾河而盟——晉文公重耳的重孫晉厲公,與秦穆公的重孫秦桓公,在互相猜疑之中,隔著黃河兩岸,互相宣布對方是自己的好朋友。兩個秦晉之好的國家,已經不相信任到了這個地步。究其主要原因,仍然是四十年前先軫那場崤山殲滅戰,使秦國太傷心,太傷心,恨死了晉國,總想找機會打架。
夾著黃河盟誓,扯著嗓子互相宣布對方是朋友以後,秦桓公依舊暗自磨劍,自己不好直接出馬,就慫恿白狄攻晉,結果被晉國人碾成炮灰。
下一年,晉厲公四年的春天,為了打擊秦國本土,晉厲公發出諸侯征集令,齊、宋、衛、魯、鄭、曹、邾、滕八國大會京城洛陽,朝拜周天子之後,就準備伐秦(晉厲公剛上台,譜擺得就很大啊)。
既然是伐,就要大張旗鼓,否則就是侵,就是襲了。於是,我國曆史上第一份戰鬥檄文產生了,朗誦者是晉國大夫呂相[注釋1](也叫魏相)。筆杆子呂相跑去秦國是這樣數落秦國的。
“過去啊,我們晉獻公跟你們秦穆公相好,戮力同心(成語出處),結為秦晉之好,兒女親家。當我們獻公辭世以後,秦穆公呢,不忘舊德,使我們晉惠公可以繼承晉國大統,但是(一‘但是’就壞了),秦國又不能成就其大功勳,在韓原用兵,打我們。(其實是晉國背信棄義在先。)不過呢,秦穆公也知道良心發作,後悔了,(是不是‘良心發現’,隨便你晉國怎麼說啦)又讓我們的(流浪漢)重耳登上君位。
“我們晉文公重耳登基以後,就親自跋涉山川,往東征討諸侯,使諸侯們去朝拜秦國,這也就還了你們秦國的恩情了(這事各種史料上沒有記載)。鄭國人憎恨你們秦國人,於是我們晉文公聯合你們秦國出兵圍鄭(其實主要是重耳維護本國霸權的考慮),可是秦國擅自撤兵,偷著跟鄭國人講和。這事被參與圍鄭的諸侯知道了,都罵秦國不忠,要打秦國,可是我們晉文公攔著,使你們秦軍順利撤回,我們對秦國簡直有再造之恩啊。(承讓承讓!)”
“不料,我們晉文公剛死,秦穆公不來吊慰,還出兵打我們的相好國家,於是我們就在崤山搞了那麼一下子(這一下子就避重就輕,一語帶過了)。可惜,秦穆公還是不覺悟,還想聯合楚成王跟我們作對,好在楚成王死了,秦國才沒有得逞(這事又是一個死無對證)。”
接下來,呂相又繼續往新任秦君腦袋上吐唾沫。這篇被後人收到《古文觀止》裏邊的經典,實在是強詞奪理,不論秦曲晉直,一概都賴在秦國身上。實際上春秋五霸之第四,秦穆公,一輩子幫晉國做好事,中間晉國人反複無常,有目共睹。晉國鬧饑荒,秦國人賣糧食救濟晉國人,秦國人沒東西填肚子的時候,晉國人卻不肯賣糧,還要趁火打劫,引發韓原之戰。崤之戰,晉國人偷偷摸摸往秦國遠征軍腦袋頂下毒手,這些下作招數,呂相就不提了。後邊,秦晉令狐之戰,本來秦國應晉國要求,護送晉公子回國登基,呂相愣說秦國是想入侵,打算“搖蕩我邊疆,傾覆我社稷”。
不管怎麼樣,“呂相絕秦”絕得劈頭蓋臉,虎虎生風,鼓動著諸侯恨秦國。於是同年五月,晉厲公派出中、上、下及新軍與齊、宋、衛、魯、鄭、曹、邾、滕八國聯軍,大舉撻伐秦國,人馬浩浩蕩蕩,比齊桓公從前的八國召陵之師還要闊氣!(晉厲公覺得老爹留下的六軍養不起也不好調度,此時整編合並其中後三個軍為“新軍”第四軍,韓厥任“新四軍”主帥——韓厥又升官兒啦。)
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三——晉厲公的威武之師,虎狼之師,在元帥欒書、新軍帥韓厥,以及郤克族人(“三郤”)指揮下,跨過黃河,移師入秦,跟秦軍接戰於麻隧(今陝西涇陽北)。秦軍戰績用句古話叫“敗績”,那就是超級失敗,失敗的二次方,兵潰如崩。晉軍乘勝渡過涇河,追入到秦國腹地,威脅秦都雍城(今鳳翔,西鳳酒產地)。
唉!老秦穆公過世以後,秦國的作為再無可圈可點之處了。這次秦國兩員大將被俘,秦軍主力也損失慘重,幾十年不敢過河爭鋒。晉軍拎著成串的耳朵(從敵人屍體上割下來的)凱旋了。遂獲安寧的西陲人民紛紛把征戰的戈戟交給收破爛兒的,鑄成種地的耒鍤。
悲哀的是,山東曹國國君曹宣公、周天子大臣成肅公,都在此戰役中死去,不知是戰鬥減員還是非戰鬥減員,也許是行軍時候喝了不幹淨的水鬧瘧疾。不管怎麼樣,這樣為人作嫁地死在遙遠的黃土高原茂林下,也算是國際戰士了。在他們躺下的地方,長起了姑娘插在頭上的野花。
“鞍之戰”和“麻隧之戰”,晉國分別製服了雄踞我國東西兩端的強國齊和秦,繼續扶助東吳,與吳王壽夢(夫差的祖爺爺)建立攻守同盟,形成東北策應,困厄楚國。
當晉國正在這裏爽的時候,大蜥蜴楚國卻躲在家裏害羞。春秋十大蜥蜴之第四——楚共王,在赫赫威風的爹爹楚莊王剛死時候忙著發喪,耽誤援救齊國,接著恪守弭兵條約,坐視秦國也被晉人挫敗。這麼一搞,楚共王在戰略上搞得很敗家,很敗家,整個陷入了諸侯包圍圈,真個要四麵楚歌了。
二
接下來,如您所預料的那樣,楚國要和晉國比試個你死我活了——這就是春秋五大戰役的第五——鄢陵之戰。戰爭的導火索,自然又點燃在中原巴爾幹的鄭國人身上。鄭國人真不讓人省心啊。
巴爾幹地區中部垓心的鄭國,原本就是一個“搖搖擺擺的花呀”,需要別人的撫慰。鄭國身處四戰之地,東拒齊魯,北接晉秦,南臨吳楚,哪個都足以欺負它,所以必須行妾婦之道求生存,傍住一個霸主,吃他的白飯。十年前,鄭國因為跟許國爭風吃醋,就甩了自己的老相好楚國,改當晉國的小蜜。
晉國立刻響應,吃定了老楚的豆腐,把鄭國籠絡入口袋,從而打開了黃河以南的通道,建立深入中原的落腳點,牽製天下諸侯的機樞。隨後這次麻隧之戰,鄭國也跟著晉國一起去了。鑒於當小蜜出色,鄭國也就狐假虎威起來,仗著晉國勢焰,甚至要尋釁滋事了。麻隧之戰次年,公元前577年八月,鄭國仗著後麵晉國人撐腰,就入侵老冤家許國。
許國是鄭國以南八十裏的彈丸小國(今許昌),扼守著南下楚國的咽喉要道,是楚國的看門狗。即便地方小得像個扁桃體,許國還是成功殺敗了來犯之敵。鄭成公氣急了,大的蜥蜴我鬥不過,你這泥鰍我也怕嗎?這次出兵是大夫去的,隨即,鄭成公親自揮軍攻許,攻入外城。許國被迫拿出一塊兒莊稼地向鄭國請和。
鄭國如此欺淩許國,楚老大難以容忍,下一年,楚國決定出軍北伐,在紈絝子弟司馬子反的愚蠢慫恿下,楚共王撕毀三年前的息兵協議,親自率兵對晉國的小蜜鄭國實施軍事打擊。(之所以說這個決策是愚蠢的,是因為晉國對秦作戰取得了優勝,晉國在諸侯的供奉下,勢頭正勝,楚國應該沉默回避。)
挾有湖南湖北全境和部分安徽省的楚國,其都城郢都到中原核心的航空距離很大,不下一千裏,但楚北部邊境早已推進到河南中西部和南部。楚國從北部前沿動員兵力,部隊實施大踏步縱深迂回,摸到鄭國的後腰,從北方包抄回來,攻破原陽,兵臨睢縣城下。後背的死穴被楚國按住以後,鄭國人也就破釜沉舟了,反倒挺身南下,蹈襲楚國北境,拔取楚邑新石(河南葉縣境內,就是葉公好龍的地方)。
看見鄭國人陪楚國玩得正酣,晉中軍元帥欒書說:“鄭國是我們的小蜜,我們不能坐視他跟楚國打架。”
新軍將韓厥反對,他說:“讓他驅民以戰,加重自己的罪過,等他老百姓意見鬧大了,我們再動手去給它收屍。”(跟鄭莊公的名言“多行不義必自斃”一個意思。)
韓厥的意思是借鄭國消耗楚國國力,等楚國兵疲民勞的時候,我們再去打楚國,勝算就大了。有個同盟就是好,可以當作前哨堡壘消耗敵人體力。
於是,鄭國和楚國打打鬧鬧了半年,楚軍也未能得誌,表現為許國備受鄭軍威逼,走投無路,幹脆在這年年底,遷居到楚國境內的葉縣,投奔楚老大了。許國成為楚國中的一個國。許昌遂被鄭國吞噬。鄭領土南擴一百裏。
下一年,公元前575年春天,楚共王改用拉攏的手段,許諾把原許國以西一百裏處的汝陰之田割給鄭國,鄭得了好處,立刻宣布,改給楚國當“金絲鳥”了。使盟主晉國大失麵子,被心愛的人拋棄,感覺像在飛。
鄭國使晉國繼續飛翔,為了向新老公表忠心,同年四月,鄭軍又向東一百公裏,攻打宋國(楚的老冤家)。中原巴爾幹硝煙又起,晉國高層決議最終出兵幹涉的時間到了。
晉厲公覺得不能忍了,召集諸卿商議去教訓鄭國。中軍佐範文子反對出兵,認為:留下楚國這個外患,可以喚起國內各家族的精誠團結。“外寧必有內憂”,如果把楚國打敗了,晉厲公會更加驕奢,群臣居功不和,晉國內部各卿族的矛盾會更加尖銳,變亂說不定哪一天就要爆發。
範文子的辯證法學得很好,他的預言很快也被晉國君臣的窩裏鬥證實,但是,中軍將(元帥)欒書說:“不可以我當政的時候,失掉諸侯!”
欒書隻看眼前利益,隻關注自己的業績和名譽。
於是,晉國決定出兵伐鄭。第一次華元弭兵經曆了五個年頭就告吹了。
四月十二日,晉厲公親統上、中、下、新四軍出征南下伐鄭。晉軍統帥序列(部分)為:
欒書,中軍將(自動也是四軍元帥)。
範文子,中軍佐將,輔佐欒書。
郤鑄,上軍將。
中行偃,上軍佐將。
韓厥,下軍將。
郤至,新軍佐將。
晉厲公率公族親兵居中軍。
晉國並且聯絡齊、魯、衛盟國,約他們都到中原會戰。鄭國聞得消息後,趕緊向南彙報給自己的新老大楚國。楚共王與令尹子重、司馬子反當即揮動邊境上集結待命的楚軍,晝夜急行軍,以不怕跑出個盲腸炎的速度,經楚國的申縣北行,出方城,過許昌,會同鄭國友軍,疾趨鄭國北境,目的是趕在晉方盟軍(齊魯衛)到達之前,搶先與晉國軍完成決戰,把晉盟軍甩出作戰範圍之外。
六月,晉、楚兩軍相遇於鄭國東部境的鄢陵。春秋十二大蜥蜴之第三晉厲公,與春秋十二大蜥蜴之第四楚共王的鄢陵鏖戰,迫在眉睫。
這時,晉的齊、魯、衛盟軍尚未趕到。
六月二十九日,楚三軍離開自己的營壘出發,就在清晨逼近晉軍營壘,擺開戰鬥陣形,戰車和輕甲步兵一直壓到晉營大門,晉國轅門幾乎都無法打開了。
楚共王的意思是,用這種堵著門口的辦法,侮辱晉國,迫使晉軍不得不出來交戰。
晉國人一看,來勢洶洶的楚國子弟兵如此彪悍,貼得如此靠前,幾乎要鼻子撞鼻子了,晉兵的腿肚子開始哆嗦,魯、衛、齊友軍怎麼還不來呀?
八個卿和下麵的大夫都跑到晉厲公這裏開會來了。有的說出去打,有的說不打。為了解決出門難問題,晉國小將範匄(範文子的兒子)建議把取水的井和吃飯的灶填平,這樣就可以在軍營裏邊擺開戰車,布列陣勢,解決了被楚軍壓迫的問題,還有利於隱蔽兵力的部署模式。
高!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啊。
可是“雛鳳”範匄說完,他爹卻拎起個長戈[注釋2]追著要鑿他,一邊追,一邊罵:“國家的勝敗存亡,是上天決定的,你個龜兒子胡說什麼!”眾人趕忙把他攔住,範小將才得以走脫。
範文子老爹之所以生這麼大的氣,是因為他從一開頭根本就不主張出兵來打鄭國,乃至跟楚國會戰。當時他說,中軍元帥也不聽,所以他才這麼指桑罵槐地追打自己的兒子。
範文子把兒子打跑了,隨即發言,認為還是不要跟楚軍打,留著這個外患好。我們還是收兵回去。
新軍佐將郤至(“三郤”的老三,郤克族人之子)出來發言反對,說:“我們晉國人,有三大恥辱,韓原之戰,我們國君被秦穆公俘虜;箕之戰,元帥先軫腦袋被狄人割下;邲之戰,我們潰不成軍,逃跑的時候爭搶戰船,斷手指無數。現在,我們絕不能再增加恥辱的記錄了。必須打。”
範文子說:“從前我們的先君總打仗,是因為秦國、狄人、齊國、楚國都強大,我們不打,子孫就將遭到威脅。現在秦、狄、齊都服我們了,就剩個遠處的楚國。外寧必有內憂,應該留著楚國做我們外麵警懼,晉國才能好。”
範文子很有政治遠見,有個外敵,可以加強內部團結。不過,正是晉國君臣內部暗有矛盾,卿族之間也存在著不和睦,為了轉移矛盾,反倒要出去打仗。
倆人誰也說服不了誰。眾人就看四軍元帥欒書的意見。
欒書一直是主張來打的,但是此刻見楚軍勇悍,盟軍又沒有來,就主張堅守壁壘不出,楚國人總打不著仗,就會自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