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三郤”之難(公元前580年—前575年)(3 / 3)

鄢陵之戰,是晉楚南北爭霸中繼城濮之戰、邲之戰後的第三次主力會戰。晉軍因敵製宜,根據楚軍兵力分配情況(情報來自“楚才”),及時調整自己的兵力組成和突擊方向,采取先易後難的打法,先攻擊對方薄弱的兩翼,再三軍合力攻其中軍主力,體現了春秋時代野外列陣戰的戰術的發展。後又用心理戰逼退楚軍,顯示了晉國人開始重視戰爭中的心理因素(後來曹操是最擅長這個)。而楚軍雖勇但打法呆板,最後心理素質也不鎮定,竟然被嚇跑。

但是這次戰役,並沒有摧破楚軍主力,未傷楚國元氣。晉軍雖勝,但也未能把“金絲鳥”鄭國從楚國那裏打回來。鄭成公說:“楚王被射瞎了一隻眼睛,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寡人啊!”從此矢誌跟著楚共王。

一場戰爭對本國的改變也許更在改變敵人之上。長期的晉楚爭霸戰加速了晉國卿大夫家族的成長,一些家族顯示才能,爭得功勳和封邑土地,提高了政治、經濟地位,尤其我要說的是郤至。

新軍佐將郤至,戰前分析了晉軍的“三大恥”和楚軍的“六大敗”,慷慨激昂,動員將士,促成決戰。戰鬥打響後,郤至率領新軍攻擊楚王,三次遇到楚共王的從卒,看見楚共王就在不遠處,郤至每次都下車,摘掉頭盔,然後像風一樣趨行走著,走過楚共王所在的這一段路,再上車去找楚軍接著打。這不是通敵叛變,是春秋打仗,戰場上遇到敵君的禮數。

就像學生見到老師,要下自行車一樣。

雖然是敵國的國君,也要尊重。

楚共王看見郤至這麼嚴謹守禮,也不好意思起來,就在戰場上,打得不太凶的時候,叫工尹襄拿了一隻弓,追上去找郤至套辭,說:“剛才戰事正盛的時候,有個穿淺紅色皮甲的,是個君子,認出寡人之後就趨行,不是受傷了吧?”

郤至又趕緊把頭盔摘下來,捏在手中,說:“君的外臣郤至跟隨寡君之戎事,身著甲胄,不敢拜受君的命賜。敢告貴國君我沒有受傷,辱君之問。因為戰事之故,身著甲胄,敢以肅禮相接。”說完,略俯身,拱了三下手(是軍人的肅拜),然後退開,接茬找楚國人砍架去了。

郤至有禮有節,尊敬對方君王,但並不接受饋贈,不喪失立場。

接著,晉下軍將韓厥,正追擊潰敗的鄭國國君鄭成公。韓厥的駕駛員說:“鄭國君的駕駛員一路頻頻回頭,注意力不在馬上,咱加把勁兒,準能活捉他。”韓厥卻說:“不可以兩次汙辱國君。”已經打敗鄭成公,叫他受辱了,不能再抓住汙辱一次。於是韓厥命令停車,放了鄭成公一馬,讓他逃跑,恪守不辱國君之禮。

倒黴的鄭成公繼續跑,又遇上新軍佐郤至了。郤至也駕車在後麵追他,車上的保鏢說:“另叫輛車從側麵截住他,我追上去,跳上他的車,就能抓住他。”

郤至卻說:“誰敢傷害國君,刑罰伺候!”於是也停車不追。

這就是“先王”的遊戲規則。

而楚公子茷不是國君,不在保護動物之列,被晉軍拳打腳踢,綁了過去。

鄢陵之戰,晉、楚畢竟弭兵了一次,與早期晉、楚爭霸不同。那時候,晉國人認為楚國是蠻夷,楚國也非要控製中原所有諸侯,所以互相打得你死我活。然而,這麼多年下來之後,雙方都對對方產生了敬重,楚國再也不自稱蠻夷,中原也不再稱他為蠻夷,晉、楚彼此承認對方是大國,互相都沒有侵犯對方勢力圈的野心。這次戰役,脫冠致敬,放走鄭君,都夠戲劇化的了。這都表明,雙方雖然在打,但仍以和為重,雙方都留有餘地,不願結怨太深,楚軍夜遁,晉軍也沒有“誓將剩勇追窮寇”。

在戰場上獲得最佳男配角獎的郤至,雖然論戰和打仗都不落俗套,光環集中於一身,卻搶了別人的鏡頭,遭到元帥欒書嫉恨,誣陷他是楚國的臥底。

鄢陵之戰勝利後同年,晉厲公繼續加兵巴爾幹,正鬧得有聲有色的時候,次年國內卻鬧出了“三郤”之難。

所謂“三郤”,按職位高低分,老大是鄢陵之戰中的上軍將郤錡[注釋4],他是鞍戰英雄“羅鍋兒”郤克的兒子;老二是新軍將郤犨[注釋5],是郤克的族內兄弟;老三是新軍佐將、鄢陵之戰最佳男配角——郤至,是郤克的族人之子,相當於郤克的侄子。

郤氏和欒氏都是老牌家族。這次鄢陵之戰,元帥欒書主張固守不出,新軍佐將郤至卻建議打,結果還打勝了,欒書覺得很沒麵子。

欒書就在回國後,教被俘的楚公子茷誣陷郤至,後者就對晉厲公說:“這次我們楚軍來,都是郤至招致的。郤至說齊國人和魯國人一時來不了,我們楚軍來了就能打勝。所以我們才決定來的。”

晉厲公很奇怪:“他幹嗎勾引你們來,對他有什麼好處?”

公子筏故意吞吐了一下,說:“他想讓我們俘虜了您,然後他再另立公子孫周當國君。”

公子孫周是晉襄公庶出的兒子的兒子,跟晉厲公同輩,現在洛陽留學呢。

晉厲公就來問欒書:“楚國的公子茷說郤至想出賣我,真的是嗎?”

欒書說:“我覺得應該是吧,否則戰場上多麼危險,他還摘了頭盔,叫楚王的使者過來。”

於是欒書出了個主意,叫郤至到周天子那兒去獻俘,以便查看一下他跟洛陽的晉公子孫周有沒有勾結什麼的。

於是晉厲公下令,就叫郤至去了洛陽,獻俘。郤至到了洛陽,欒書就叫人請公子孫周去求見郤至。公子孫周就來求見,郤至就大大咧咧地見了。被晉厲公的密探狠狠地看在眼裏,告訴了晉厲公。晉厲公說:“果然啊,他跟孫周暗自有奸謀。”

這次郤至出使獻俘,把俘虜奉給了周天子。老周笑納以後,周王卿士“王叔簡公”希望促成郤至在晉國執政,從而自己也因為“樹”了這樣的人而得“百年”的好處,於是就在朝堂上使勁稱讚郤至。

郤至飄飄然了,隨後在跟周朝大夫們的宴會,開始胡噴:如果不是我,晉國是打不勝的。當時“鴿派”範文子極力主張不打,我論述了“三大恥和六大敗”之後,元帥欒書還是躲躲閃閃,猶猶豫豫。是我強使他下達作戰命令!這樣一打就勝了,是我的功勞啊。另外我還有三個可以自伐的東西,就是勇、禮和仁:我三次追逐楚王的親卒,這是勇;見到楚王必下車而趨,這是禮;能夠抓住鄭國君但是我放了他,這是仁。我靠著這個若能主持晉國大政的話,楚、越兩國一定會來稱臣朝拜。

“俗話說刀架在脖子上,就是指郤至這種人吧。”周大夫單襄公評論道,“君子從不自我吹噓,不是為了謙讓,而是厭惡這樣會掩蓋別人。人的本性,是想淩犯自己上邊的人,而不願被人掩蓋。想掩蓋別人,別人反把他壓製得更厲害,所以聖人看重禮讓。如今郤至位在七人之下(是新軍佐將,在晉國四軍八卿中排名第八,級別最低),而想掩蓋那七個人,上去當元帥,那就會有七個人怨他。小民要是怨誰,誰尚且受不了,何況是這些傲氣的卿們呢?他該怎麼應對啊,肯定活不長了。”

想掩蓋上司,換句話說,則是積極進取。“三郤”不會裝孫子,總愛冒尖,這在“老油條”們眼裏,當然是不通人情世故,毛病大了。

雖然遭受非議,但“三郤”一天比一天旺,號稱五大夫三卿,郤至家更是“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軍”。“公室”就是國君的公族,國君也有自己直屬的城邑和民人。

“三郤”為什麼可以比國君公族還富裕呢?這要分析一下卿族的經濟基礎。

卿和大夫有區別,據說大夫分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上大夫就是卿。隨著時間積累,卿大夫家族所擁有的田地越來越多。這些田地是哪來的呢?不外乎有功於國家,國君賞賜給他;或者卿大夫之間當人情相互贈送,要麼相互搶;以及由於鐵質農具的逐漸使用,荒地不斷開辟。這三類新增土地,攥在“三郤”之類的私家手裏,長期不需要向國家交稅,自然搞得比國君還肥,甚至足以幹預朝政,左右君王。

鑒於這種情況,在二十年前,公元前594年,魯國開始製定新的土地政策,承認卿大夫的新增私有土地合法,但所有私有土地必須按畝納稅!每畝十分之一的糧食要上繳國君!隨後,晉國、齊國也紛紛效法。

於是,最近開始交這十分之一的稅了,卿大夫家把白花花的糧食交給國君,國庫充實了,卿大夫的嘴咧成了歪瓢。卿大夫跟國君之間的矛盾就這樣變得冰火不容起來,於是出現魯國的“三桓”,晉國的“六卿”,一班窺伺國君的白眼兒狼。“三郤”也可入選白眼狼係列,以及從前被滅的“趙氏”。

“白眼兒狼”比較得人心,因為不像國君那麼腐朽,對自己的土地和民人經營得比較好,並且他們最終讓國君下課,白眼兒狼們上去輪流坐莊——這就是三家分晉,田氏代齊,三桓“三分公室”。

卿家族們在互相競爭中,體會到了民本的思想,知道對老百姓好,善於爭取封邑上的民心,往往可以戰勝和兼並其他家族,所以他們往往施惠於民,使得民眾勞動積極性提高,人口增加,於是可征發出的私人武裝也就多。郤至“其家半j軍”,就是他的諸個封邑上民人征發出的軍卒,占了晉國總兵力的一半,而他的財富,也達到了公室的一半。晉厲公又急又眼紅,眼中仿佛長了釘子。

晉厲公決定,再不能讓這些偷著自我壯大的跳梁小醜們肥下去了,我要增大我的土地麵積、財富與權力。

要想滅“三郤”,先得需要幾個信得過的人來幫自己。胥童、夷羊五、長魚矯遂成了晉厲公的死黨。這些保皇派裏邊,胥童是頭子。從前,胥童的祖爺爺胥臣曾經追隨重耳流浪,被封為卿,胥臣的兒子胥甲也是卿(曾參加河曲之戰,和趙穿一起泄露軍機,因而被廢逐)。胥甲的兒子胥克又接班做了卿,但是當時的執政官趙盾死後,郤缺繼任執政官,因胥克得了神經病,就廢掉了他的卿位。胥、郤兩家因此結有梁子。而胥克的兒子就是胥童,郤缺的兒子是郤克,“三郤”都是郤克的子侄。

現在胥童終於出人頭地了,成了晉厲公的男同性戀夥伴,在床上的無數次親密接觸中,彼此建立了信任,準備積極向郤氏發難。晉厲公因為鄢陵之戰戰勝,擔心和欲望也大了,想把所有的卿們都廢掉,用自己的男朋友們取代他們當卿,決定先從“三郤”動手。

於是,在厲公指使下,胥童、長魚矯、清沸魋假裝成打群架,鬧到“三郤”的衙門,讓“三郤”給斷案,“三郤”剛要拍驚堂木,下邊一湧而上,揪住“三郤”就揍。“三郤”的衙役給隔在圈外邊兒,圈內眾寡異勢,在一通群毆之後,“三郤”變成了片片兒,屍體隨後拖到朝堂上晾著。

在鄢陵之戰中表現出色的郤至,就這麼死在他所供職的國家中,臨死前其實他得到了風聲,說晉厲公要拿他們開刀了,郤鏑想先發製人,進攻晉厲公,說“我作亂終歸是一死,但我的兵力也足夠把國君打殘廢了”,但郤至大義凜然,拒絕作亂,他說:“信義的人不背叛自己的國君,勇敢的人不會選擇作亂,國君擁有他的臣子,他要殺臣子,能拿他怎麼樣呢?如果我有罪,那我死掉好了。”

郤至雖然想跳上去當執政官,但並沒有背叛晉厲公的意思。但是族大逼君,主子都忌恨“三郤”了,沒辦法,“三郤”就這樣被幹掉了。

晉國的“老油條”叔向後來在他有名的“叔向賀貧”裏邊說太有錢了不好。“匹夫何罪,懷玉其罪。”他把“三郤”的死因,歸結為“三郤”“恃其富寵”而沒有“德”。事實上,郤至的死,純粹是君、卿爭鋒的結果。“三郤”是進取的新貴族的代表,與傳統貴族價值觀略有不同。

“三郤”缺德的地方當然也有,但那不是主要矛盾,比如說,他們在晉厲公麵前打小報告,把晉國第一大聰明人伯宗處死。伯宗發明過成語“雖鞭之長,不及馬腹”,他死在鄢陵之戰前一年,他的兒子逃到楚國,就是站在巢車下邊,替楚共王分析敵情的伯州犁先生,也是個聰明人。

除了譖死伯宗,“三郤”中的郤犨還說過魯國君的壞話。鄢陵之戰,魯國本來應該助戰,但是魯國發生內訌,它的三個卿(從前季友的兒子季文子、叔牙的兒子叔孫僑如、慶父的子孫孟孫蔑,所謂“三桓”)互相掐起來了,其中的叔孫想把另外兩家驅逐了,並且要求魯成公對他們下驅逐令,魯成公不肯,又被迫在國內分兵警衛,防止他們打架,這樣一折騰,導致魯成公引軍赴鄢陵遲到。

郤犨作為盟主晉國的卿,支持“三桓”中的叔孫,因叔孫怨恨魯成公不肯對那兩家下驅逐令,郤犨就幫著叔孫,對晉厲公說:魯成公之所以遲到,是想按兵不動,觀望晉、楚兩軍勝敗,誰勝了就幫誰。

晉厲公一聽,很生氣,不與魯成公見麵。

接著,郤犨繼續攪和在魯國“三桓”內訌裏麵,借助晉厲公勢力支持叔孫,打擊另兩家。這麼做,本身就是一個風險投資,支持錯了,沒準兒賠進腦袋去,甚至全家的田產性命化作煙消雲散。而元帥兼執政官欒書,則支持季文子。終於,季文子一派得勢,叔孫僑如逃奔齊國,叔孫僑如的弟弟叔孫豹(是個知名的賢人)被魯國人立為叔孫氏新的掌門人和卿。郤犨摻在魯國內訌裏麵,也沒訌出個名堂,自己隨即就被滅了。搞政治,跟在刀尖上走路,原本沒有什麼區別。

[注釋1]這個呂相,也叫魏相,爸爸叫魏錡,爺爺是從前重耳出亡時的保鏢魏仇,因為封邑在呂而改叫呂相。

[注釋2]戈像個長柄大鐮刀,主要用戈頭的尖部啄擊。

[注釋3]伯州犁爸爸伯宗去年被“三郤”即郤至、郤錡、郤犨譖害而死,逃來了楚國。

[注釋4]錡,念qí。

[注釋5]犨,念chō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