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三郤”之難(公元前580年—前575年)(2 / 3)

新軍佐將郤至當即又反對欒書的“鴕鳥戰術”,還是主張出去打,並且分析說:“楚軍有六大弱點,第一(郤至說話喜歡數數),楚令尹子重和司馬子反關係不和;第二,楚王的親兵精銳都是世族子弟(賈寶玉那樣的),出身好未必有本事;第三,鄭軍腎虛,軍陣不嚴;第四,楚同盟蠻軍簡直連陣列都沒有;第五,楚軍在月末晦日挑戰,不吉利;第六,軍中喧嘩,沒有紀律。我們一定會打趴下他們的。”

郤至分析得實在精辟,以至於三軍元帥欒書有點嫉妒他(遂有後麵的窩裏鬥)。

不管怎麼樣,經過郤至的戰前動員,晉軍決一死戰。

公元前575年的夏天,河南中部鄢陵野外,潁水北岸,遠道而來的楚軍,徑直迫近晉軍營壘,抵著營門布下車陣。

楚共王因為看不見晉營裏的動靜,著急,登上高高的巢車,站在杆子頂上那個鳥巢一樣的板屋裏,下望罟壘。伯州犁站在地麵上伺候著。

楚共王一邊拿著望遠鏡偵察,一邊問下邊的伯州犁:

“伯州犁,你從晉國那邊逃過來的,你爸爸是被晉國人害死的,是不是兮?”[注釋3]

“是。”

“那你要不要報仇兮?”

“要報仇。”

“好,請你告訴寡人,你們晉國兵一左一右亂跑,這是什麼意思?”

“報告,一左一右亂跑,是在召集卿大夫。”

“那現在又聚到中軍帳了兮?”

“開會謀劃。”

“張開了一塊幕布。”

“戰與不戰的占卜。”

“幕布撤掉了兮。”

“那,那是要下命令了。”

“哦?”楚共王差點掉下來,一哆嗦,望遠鏡險些撒手。接著晉營內塵土飛揚,夾著喧囂,楚共王急喊:“甚囂,且塵上。”(“甚囂塵上”出處,暴土狼煙,夾著喧囂。)

“他們填井平灶、排兵布陣呢。”

“都上車了,左右拿著兵器。”

“那是聽領導講話,誓師呢。”

“那他們一定要打兮?”

“也未必呢。”

“怎麼又下車了?”

“是作戰前禱告,鬼神保佑啊。”

“這是要打了嗎,你們晉國人真麻煩啊!”

戰鬥迫在眉睫的時候,楚共王徒然觀察了半天皮毛,曉得了晉軍是要出戰,但是並沒有觀察到晉軍兵力的分配部署情況,也沒有就此調整楚軍序列,加以應對。

打仗靠的是一股士氣,連跑了上千裏路的楚軍被太陽曬得黢黑,表情茫然,待在戰場上等著,倚著兵器,弓腰看熱鬧,瞅著巢車上麵的楚共王,像猴似的順杆子爬上爬下。

“還打不打?不打就打票回家!”彪悍的楚卒說。

而晉軍已經部署了怎麼打了。郤至論述了楚軍“六必敗”之後,晉厲公聽了很高興,又占卜了一下(就是剛才楚共王看到的),獲得吉兆,於是不采納元帥欒書的堅守建議,而決定不再等待諸侯友軍,現在就跟楚軍開戰。於是,晉厲公采取小將範匄的意見,填井平灶,擴大空間,在營壘內部署車徒。就是楚共王在巢車上看見的,塵土飛揚。

在列陣的時候,就像楚共王請晉國人幫忙做分析,晉厲公也一樣找楚國人出主意。楚國跳槽來的參謀苗賁皇(是楚莊王時造反的若敖氏的令尹鬥越椒的兒子,鬥越椒造反戰敗被殺,兒子跑到晉國)又給晉厲公出主意,說:“楚軍精銳全在中軍,王族部隊著實厲害。我建議,分出中軍精銳部隊加強兩翼,上軍協同部分中軍,攻擊楚左翼,下軍、新軍加部分中軍,合攻楚右翼及鄭國雜牌軍。兩翼得手後,再以四軍對楚中軍王族部隊實施全線合擊,必能大敗敵軍。”

晉厲公拍手稱讚(就怕遇上“漢奸”),遂命令出擊,猝然間把戰鼓擂成山響,驚起澄川翠嶺裏數百萬隻飛鳥,晉軍開營攻擊,沿兩側而進。

結果晉軍從幾個轅門一出來,趕上中間那門門口有一個大泥坑(瞧它紮營這地方)。晉中軍戰車們都知道繞著泥坑前進,唯獨國君晉厲公的兵車一下子陷了進去(王牌駕駛員怎麼都這麼笨啊)。楚共王眼睛好使,1.5,遠遠看見,立刻率領王族親兵猛撲晉厲公所在的薄弱中軍(中軍都支援兩翼去了)。“抓活的啊——”楚人掄著長矛就軋過來了。

晉四軍元帥欒書嚇得爪子發麻,渾身冒汗,慌忙伸胳膊請晉厲公換到自己的車上。這個主意當然好,但是欒書的兒子卻不同意,這位欒小爺是個迂腐家夥,乃晉厲公車上保鏢,直呼他爹欒書名字:“欒書,退下!你不要丟棄了元帥的職守,侵犯別人的職責。保護國君,是我們的事情,你指揮三軍是正經。侵犯別人官職責任,是冒犯;失去自己職事,是怠慢;脫離戰局,是大奸。”這孩子給他爸歸列了三條罪狀,喝令其躲開。欒書臊眉搭眼兒地勒車走掉,繼續指揮全軍係統不亂(好懸啊)。

欒書的兒子(大名欒針)跳下車,像拔蘿卜一樣,把晉厲公從泥坑裏弄出來。

這時候的楚共王已經撲到跟前,剛要行凶,晉軍將官魏錡拈弓搭箭,一箭命中楚共王的左眼,迫其後退,晉軍恢複攻勢。楚共王1.5的眼睛一下子就剩0.75了,疼得牽肚剜心,要知道,這時候春秋中期的箭頭已經拋棄了從前商朝和西周時期的扁體型,進化為三棱錐體型,三條側刃向前聚集成鋒,再加上倒鉤,青銅質地,玻璃球的眼珠子也得射個粉碎。楚共王抱著眼睛張著嘴,像魚那樣疼得喊不出聲來。副官趕緊把盾立在車上,護住共王,但是兵車上的盾狹而短,叫作孑盾,意義不大,遠處魏錡做勢又射。楚共王歪著臉急叫:“傳養由基!”

“養由基在哪?大王叫——養由基!混蛋快過來——”

養由基的戰車一溜趔斜,衝近楚共王,共王遞給他兩支箭,養由基臨危領命,一箭射出,正中魏錡前頸,魏錡伏於弓套而亡,手裏兀自還捏著彤弓。這個養由基著實厲害,是華夷第一神射手,聞名遐邇,技能百步穿楊、百發百中(二成語出處),昨天還搞出了個“一箭射穿七層革甲”的表演項目,然後向楚共王誇耀,遭到楚共王怒斥,罵他太給國家丟人,明朝開戰他要是射箭的話,一定會死在自己的技藝上,把箭全部沒收。(楚共王也夠迂腐可愛的,跟欒針一樣,認為將官的職事是指揮兵卒,靠著自己的技藝,就會逞能,最後弄死自己。你射箭的本事太強,就會很紮眼,對方發現了你,就會集中兵力來打,導致你犧牲——魏鏑的死就是例子。有一次,楚共王還丟了自己的弓,他也不去找,說“楚人亡弓,楚人得之,還找做什麼?”很耐人尋味。總之很有辯證思想。)

於是,神射手養由基就空著箭袋子上戰場,這也是古來戰爭史上一大笑話,誰成想剛上來,老楚的眼睛就瞎了,養由基領箭回射,敵將應弦而噎,抱完一目之仇後,又畢恭畢敬,把射剩的另一支箭還給共王複命(居然還箭回去,是等著老楚另一隻眼睛也射瞎了以後,再借嗎?)。

晉、楚兩軍角鬥,潮起潮落,雲卷雲舒,場麵慘烈異常。由於戰前沒有調整部署,導致楚軍一開場就處於被迫應戰的防禦地位,又聽說楚共王負傷,軍心未免動搖,楚右尹子辛所將的楚右軍銳氣大減,它所尾附的鄭國兵在晉方集中重兵攻擊下,力不能支,形成潰敗。隨即,晉多軍主力彙合壓向楚中軍,楚中軍不得不後退。楚共王不顧中箭疼痛,仍堅持指揮作戰,但是大軍還是被逼到潁水北岸,後麵是漩渦急流,失去退路,楚共王再次陷入險境,大批的敵人朝他圍攻上來,就要被擠下河喂王八了。

楚共王魂飛魄散,這時候,楚大夫叔山冉又看見養由基了,就對養由基大喊:“大王雖然不讓你射,但為了國家,必須射!”

養由基也決定抗旨不遵了,立刻揮手如猿,箭如星彈,整梭子整梭子的箭,一連串猛發,箭箭無虛射,五步、十步、百步之內,敵人應弦而噎,遠遠近近,伏屍滿地。後麵的晉軍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呢,伸著脖子往前擠,養由基號稱“養一箭”,專射人脖子(因為就那兒沒甲胄),牛人就是牛啊!養由基一邊射,一邊還衝敵人招手呢:“嘔哎,嘔哎,嘔哎嘔哎嘔哎——Comeon,comeon,comeon,gogogo,嘔哎嘔哎嘔哎,gogogo,嘔哎嘔哎嘔哎——!”

晉國兵都聞著歌聲往前擠,直到看清一支三棱箭來拜訪自己的脖子,才滿意地倒下。

晉國士卒的盾多為竹木質地,製狹而長,叫作步盾,中間微凸以卸掉箭矢打擊力。高一米,寬六十至八十厘米,內側以木框為骨,胎心為竹木、藤製,外蒙多層麻織物和皮革,最後塗漆施以彩繪。

這樣的盾,沒有金屬護層,以養由基射穿七甲的神力,弄不好就能洞穿。楚大夫叔山冉也不閑著,這牛人更猛,拎起一個晉國兵,拿他當炮彈,投擲晉國兵車,砸斷對方車軾,晉軍大駭。

養由基的嫻熟絕技,加上叔山冉駭人聽聞的打法,使晉軍一邊作揖,一邊不由自主紛紛退步,楚共王才得以在河邊脫險。

憑著楚國驍勇的單兵作戰能力,與晉軍從早激戰到晚,勝負未判。楚人武器精良,兵員素質一流,雖然略為受挫,但中軍精銳奮力抵禦,死保楚共王,戰退進逼的晉軍。楚左軍在令尹子重領導下,也是擊鼓奮戰,與晉方相持。就是楚右軍附屬的鄭國軍笨點兒,因為是雜勇糾合,被晉軍精銳力量壓擠,潰不成軍。雙方直打得天黑見星星猶酣戰不止。因為天色已晚,雙方勝負未分,兩國國君決定停止會戰,明天再打。

從早上起,飯沒吃一口,坐下來休息的機會也沒有,軍士們累得倚著矛戈喘氣,炊事員招呼吃飯都不動彈,緩了半天才下場。

公元前575年夏天的夜晚,白日既匿,繼以朗月,星星也閃爍起來啦,它們就跟我們今天的山林春郊的一樣,眨著同樣節奏的眼睛。野戰場的宿營裏,篝火跳動著,除了巡哨的口令,寂靜一瀉無遺,偶然料峭的山林寒氣,吹在每一個戰士的身上。《詩經》裏是這樣表露這些戰士心聲的:

慧彼小星,

三五在東。

肅肅宵征,

夙夜在公。

勤勞於王事的士兵們,像無名的星星一樣,注定是明月的輔襯。春天是生而勿殺的季節,可是我的夥伴他就倒在了我的身邊。

當夜,楚中軍元帥子反命令,治療傷員,補充步兵、戰車兵,修理盔甲,磨礪武器,布展車馬,明晨雞鳴而食,整裝待命,唯命是聽!

經過這番休整布置,楚軍很快恢複元氣,摩拳擦掌預備次日再行攻擊。晉國人聞訊,心中害怕。孔武善戰的楚兵,成為晉國人夜半噩夢的主角,晉國人擔心著,能不能活到明天天黑。

不過,事情說壞也就壞在了楚元帥子反身上,在楚莊王時代的圍宋戰役裏邊,這家夥就是疏忽大意,被宋大夫華元半夜摸到床前,按著他發了誓,脅迫楚軍撤圍。子反是從前楚莊王的弟弟,自古英雄出草莽,從來紈絝少“偉哥”,他本是犬羊之質,卻因為出身貴族,就披上了虎狼之皮,但除了泡妞心得以外沒有什麼政治素養。即便泡妞,他也沒泡好,跟巫臣爭奪大美女夏姬,被涮以後,滅了巫臣全家,巫臣逼上梁山,教吳國人啟釁,歇斯底裏地咬楚國,楚國從此不複能霸。這次鄢陵會戰,這個“大紈絝”更是惹下大禍。

半夜時候,子反檢查完營地防衛,還沒有睡意,他覺得有點口渴,要找水喝。於是童仆抱著黍子釀的酒送給他。子反嗬斥道:“哼!快拿下去,這是酒兮!”

童仆回答說:“這不是酒,老爺。”

“誰說不是,趕快走開!”

童仆嘴還硬:“這不是酒。”

子反接過來喝了一口,覺得味道還不錯。這人要是酷愛喝酒,遇上了甘美的醇釀,他就想起了從前,想起了從前,他就又喝第二杯,喝了第二杯又喝第三杯,就這樣一杯接一杯,美酒煮咖啡地喝起來了,不能自止,結果把自己給喝醉了。

而晉國那邊,跳槽來的參謀苗賁皇故意散出風聲,在各軍營傳令說:檢閱車馬,補充士卒,喂好馬匹,磨礪兵器,明早飽餐一頓,再次禱告,全軍再戰!還故意放鬆俘虜,讓他們逃回去報信。楚共王聽到報告後,感覺晉軍決心也很大,想召子反一起商量對策。

子反正迷迷糊糊地睡呢,別人喊他:“元帥,老板叫你!”

子反喝得太多了,借口說心痛沒法去了。楚共王就乘車去看他,一進帳門,聞到酒味就明白了。他轉身出去,歎道:“昨天的戰鬥,我自己受傷了,所依靠的就是司馬了。可是司馬又這樣,他這是忘了楚國的社稷而不關心我們的軍隊呀。天敗楚也夫!我沒法待了兮!”

“醉臥沙場君莫笑”的子反不能議事,又被晉軍假相迷惑,“蜥蜴技窮”的楚共王自料難於取勝,又恐怕晉國同盟軍不日會到達,如果吳國背後再掏自己的老窩,那就簡直有社稷之危了。於是楚共王收拾東西走人,引軍逃遁。

“報道敵軍宵遁”以後,晉軍於次日進駐楚營,休整三天,把楚國人沒吃完的罐頭全部報銷,然後腆著肚子凱旋。至戰鬥結束後,盟軍僅齊軍到達指定戰場,而魯國發生卿族間內訌,魯成公剛剛領著軍隊離開本國。

此役,楚在國際形勢不利的情況下與晉國展開決戰是失策的,但是到了戰鬥的第二天,戰場態勢有利於楚國,楚軍卻連夜宵遁,戰術上又是敗招。不過,放棄戰機的楚共王保全了楚軍主力,也還不算大錯。

楚子反酒醒以後,發現自己躺在車上,正往南撤呢,旁邊楊柳岸曉風殘月,子反就在這薄霧輕籠時刻,蕭瑟的退軍路上,幹脆拔劍自殺,以謝天下了。楚共王曾派使者告訴他不用自殺,因為這次楚王在軍中,與子玉那次沒有國君在不同,國君在,由國君負責任,子反不用自殺。但是子反還是自刎了。而那個童仆送酒給他喝,不是為了灌醉他,而自以為忠於他、愛他,恰好卻害了他。所以古人總結說,小忠是大忠的禍害。

按照楚國的規矩,“覆軍殺將”,敗兵之將隻有一死,楚國的法律是明確而嚴苛的。楚國曆任令尹合計二十六個,從最早的屈暇到子玉、子上、子反等人,被迫自殺或被誅死的竟有九人,三分之一都沒得善終,真是個高危職業。也許,缺乏禮儀文明教化基礎的地方,需要用苛法來糾補。中原卻剛好相反,主要用禮和道德來引導。

但是,如果法律嚴苛的話,比如楚國,人們就會動輒得咎,一些有能力的人,脾氣也大,不拘小節,一不小心就觸了黴頭,鼻子被割掉或者膝蓋被挖去。楚國還經常搞株連,父兄、姻親、友黨犯了罪,自己也會被株連。所以,好多楚國的中層大夫,坐在家裏,禍從天降,紛紛被迫跳槽跑了。所謂“楚多淫刑,其大夫逃死於四方”。跑哪兒去了呢?多跑去了晉國,這些人紛紛成了楚的死敵,“以害楚國,不可救療”。這也就是所謂“雖楚有才,晉實用之”,是楚國的刑罰重,導致人才出國。後來諸葛亮的蜀國也有這個問題。總之,很多楚國人跑到晉國效力,除了巫臣,還有包括鄢陵之戰在內的好幾次戰役,都是楚國那邊跑來的人,出謀劃策,遂使晉國轉危為安、克敵製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