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獨霸西戎(公元前628年—前620年)(2 / 3)

從前秦穆公懼怕這個懼怕那個,現在,老一輩革命家都入土為安了,換上一幫稚嫩的毛頭小夥子,老古物秦穆公感到無限的孤獨和空虛的偉大,他覺得,隻有衝擊中原,才能避免自己在空虛的偉大中突然瘋掉。而通往中原之路的第一條攔路狗,就是他一直嗬護栽培的晉國。

晉國這個他曾經愛過恨過的國家,今天在他的眼裏變得格外醜陋。

從前,秦穆公即位四年時,晉獻公假虞滅虢,虞國也被滅了,虞國大夫百裏奚成為俘虜,輾轉多地,最後被秦穆公用五塊羊皮買來,百裏奚當時已經七十多歲了。百裏奚又推薦了自己的老朋友蹇叔,也當了秦穆公的大夫。

如今,百裏奚已經死了,蹇叔更是老得不堪,地處西陲的秦穆公實在沒別的人才,武將也不過就是百裏奚的兒子孟明視(叫作百裏孟明,是個有名的打敗仗的英雄)。

公元前628年重耳死後的同年年底,因空虛而不堪忍受自己的偉大的秦穆公找來蹇叔商量軍機大事。

“老蹇啊,重耳已經死了,我想派我的總司令百裏孟明,到中原爭霸,先打鄭國,您老高興吧?”

蹇叔說:“兩年前,您和重耳合圍鄭國,暴師勞久,都沒有打下來,咱們一人去,能有戲嗎?”

“咦,這回咱改用偷襲了。像鄭國那樣的城牆,沒有內應是打不進去的。我們駐鄭國大使館的特務杞子,偷到鄭國北門鑰匙啦。趁鄭文公剛死,餓們偷襲……”

“主公,路太遠啦。偷襲是有標準的,派兵車去的話,不能超過一百裏距離,步兵去,三十裏。再多了,人就一路走得累虛脫了。從我們雍城到鄭國,千裏之遙,快走也得二十多天,沿途還要穿越熊耳山、伏牛山的山地走廊,等走到那兒,都沒力氣了,鄭國據城死守,怎麼攻得下啊?且,勞師襲遠,必定泄密,千裏而襲人,未有不亡者也!”

穆公說:“我老啦,等不及啦,鄭國是我們的東道主,鄭國人民也等不及啦。這兵非出不可,餓已經決定了。”

於是次年,公元前627年的春天,陝西的報春花開了,秦都雍城的東門外,旌旗飄揚,百裏奚的兒子孟明,和蹇叔的兒子西乞術、白乙丙,統率著浩蕩戰車,高歌闊步,挺進中原了。

熟悉的軍樂響起來了。“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如果我犧牲,請把我埋在——那高高的山岡。”

蹇叔拄著拐杖,蹣跚地送到城外,哭著說:“兒啊,崤山的兩座山岡,一座埋過後杲氏的骸骨,一座是周文王避過風雨,你倆的屍骨,大約我也要到那裏去收了。”

一看蹇叔哭師,擾亂軍心,秦穆公大怒:“哭什麼喪,老不死的,活你一半歲數,墳上的樹都該合抱粗啦。”

蹇叔被從路邊拉開,哀號著:“多麼可愛的軍士啊。可是,吾見師之出,不見師之人也!”

(真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支挺進中原的大軍,結局竟是“匹馬隻輪無返者”。可歎啊。)

注:秦國關中地區是渭河(東西流向)衝出的一大片南北略短,東西頗長的大平原,後來被稱為“天府”,它四麵被群山環抱,隻有少數關口可以通行出入。這塊平原向東有函穀關,向西有大散關,南為武關,北部蕭關,都是古來兵家必爭之地,也是“關中”名稱的由來。

崤山是陝西東部與河南西北角交接處的一片群山峰巒,後來戰國時期在這裏修了函穀關,在函穀關以西,後來又修了第二道防線——潼關。崤山中,東起函穀關,西至潼關,這一段是七十公裏狹窄的山路,落在斷裂的山石夾縫中,抬頭隻有懸崖峭壁與一線藍天,恍如進入古代書函之中,故名函穀。車馬在這裏行走,需要大聲吆喝,讓遠在十裏外的對麵來車聽到,設法在山溝中提前避讓,若雙方不期而遇,在這僅容一輛馬車通過的山路上,隻好彼此商量,讓一方退回原處。在函穀設關,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謂“東有崤函之固”嘛。

陝西西部屏障是大散關,在今寶雞西南十七公裏大散嶺上,山峰對峙,僅清薑河在懸崖峭壁中穿出一條窄路。該關屬於在陝西關中地區以南的秦嶺山脈上的險關。

武關是關中東南下到南陽的咽喉,在今日陝西與河南交接的武關鄉,南臨深澗,北接山原,是關中的東南部屏障。劉邦就是從南陽出發,偷襲武關,從而進入關中,兵指成陽,取得滅秦的勝利。

秦國真是四塞之國,整個春秋戰國時期,幾乎沒有人能打到函穀關以西。

秦國的這次出兵,實屬師出無名。它剛剛接受燭之武的說和,跟鄭國盟好,此時又打鄭國,屬於違背盟約。同時,東去路上經過的崤山地帶,屬於晉國西南部領土(原虞虢地區),在沒有知會晉國的情況下,這樣穿越有點放肆。

我們這支孤獨的秦國三萬人隊伍,越過山西省黃土高原南角,翻越愚公挖過的王屋山,滑入華北平地。兵士們全套盔甲,加上隨身攜帶的必需用品,負重好幾十斤,再拎著沉重的兵器行軍,千裏奔襲,一般人真吃不消。甲胄貼身的一麵還十分堅硬,常常會磨傷皮膚。好在裏邊可以穿上絮有麻棉的夾衣,就不怕磨了,現在是初春,保暖又保險,隻是鬧不好要有虱子。

每天晚上,他們就依附於路邊的傳舍休息,脫下衣服捉虱子,或者使勁晃動,像驢子抖動身子那樣,使勁搖晃身上的虱子。這個傳舍,是路邊供軍隊休息的,在諸侯幹道上每行軍三十裏就會有一個。長官們睡的是傳舍的房子,級別低的睡帷幕,兵士就露宿數星星,或者是極為簡單的帳篷。

這時,他們來到了周王朝的首都洛陽。人們猜測著這些外地人將在花花世界的中原幹點什麼。

就像衣冠不整者不能進賓館一樣,攜帶凶器的異國部隊,也不能穿行王畿,否則就是謀反的罪。如果非要經過王城轄區,需要打扮成平民的樣子,把皮甲卷起來,頭盔放到書包裏去。可是這幫陝西來的快活年輕人,經過洛陽城下時,隻是亂糟糟地跳下戰車,脫去皮的或青銅的頭盔,亂點了一群腦袋,然後炫耀彈跳力似的跳躍上車,奔騰而去,前後三百輛兵車,多是如此。(戰車的車廂門在後邊,門旁有繩子,上下車應該打後麵拉著繩子爬,可這些快樂的軍漢,就像附在拖拉機上的一車趕集農民,怎麼上車下車的都有。)

王孫滿這時候還年幼,從門縫裏看了秦軍的表現,就對爺爺周襄王發表了一番觀看秦師後的感想,認為:“秦師輕而無禮,必敗。”(看來春秋小孩都早熟,子玉也是被一個小孩預見了他的敗亡)。早熟少年王孫滿說:“輕佻的人都沒腦子,無禮的人疏於防備。一旦遭遇險情而又疏於防備,還沒腦子來謀劃,能不敗嗎?”小孩太聰明了,也夠駭人的。

周襄王目送著遠去的秦國兵馬,這些套在甲胄裏的魁梧陝西人,肩背上的護頸,帶護耳的頭盔,和盔頂上綴著的一簇簇羽毛,使得這些兵們,活像一隻隻不會說話的、奇怪的、有觸角類的甲殼蟲。周襄王還不能理解,頭戴安全帽的這些可愛腦袋,不久就會被大石頭們全部砸癟。

(據說,頭盔是蚩尤先生最先發明的,頂上還裝了獸角,可以刺人——像三角恐龍——蚩尤也是個有想象力的人啊。)

洛陽往東一百公裏就是此次偷襲的終點——鄭都(秦穆公的作戰地圖上,已經把這裏畫了個紅叉)。秦軍基本上是按照預訂時間到達預定戰區,鄭國城裏的秦國大使杞子,已經開始準備武裝接應了。為了盡量減少與行經地區的接觸,秦軍偃旗息鼓。不料,離開洛陽六十公裏,在滑國的山路上,迎麵一隊商人的騾子攔住了他們。(我們老說明代出現資本主義萌芽,好像中國人在那以前不做生意。其實春秋時代有商人,有名的大商人比如陶朱、猗頓。而洛陽這裏地處天下中央,是商業發達的大都會。戰國時代的城市麵積往往比漢朝的還大,也說明了商業的發達。)

就像政治家會對錢感興趣一樣,商人也會對政治感興趣。鄭國商人弦高就是這麼一位對政治感興趣的暴發戶。他正要去洛陽拿政府訂單,牛車前隊突然遭遇了秦軍。秦國入侵軍,不知怎的,在這個唯利是圖的商人頭中,激發出了濃鬱的愛國主義熱情。弦高用四張熟牛皮做見麵禮,又拿十二條牛犒勞秦軍,假托鄭穆公名義宣布:“寡君作為東道主,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洗澡的熱水,還派出衛戍部隊,保障你們的安全呢。”

總司令孟明和他的兩個軍長麵麵相覷,孟明無奈地說:“鄭國人已經有準備了。我宣布,偷襲計劃作廢。考慮圍攻,可是我們又沒有後備隊支援,看來,還是按蹇大叔的意思回家吧。”

白乙丙說(此人在城濮之戰裏踢晉國足球隊的後腰):“我們的給養快不夠了,司令。”

孟明說:“本來想因食於敵,看來隻好跟滑國人搶了。”

是凡戰爭,給養往往跟不上進攻部隊,進攻部隊是肥馬輕車跑得快,給養是老牛重車拖在後麵,何況秦國是偷襲,後勤工作更不好大操大辦。秦軍裹的糧食,剛夠襲破鄭都。而回去的糧草,就想在鄭國占領區籌辦。現在,倒黴的滑國(今河南偃師),隻好替人受過,李代桃僵,替鄭國人出糧了。三帥並力,襲破滑城,滅了滑國,盡掠滑國子女玉帛及其財物寶器糧食。滑君奔翟。

再往東五十公裏就是鄭國了,吃不到葡萄的秦國人幹咽了口唾沫,百裏孟明望著鄭國的天空,說:“撤。”這夥憂心忡忡的秦國戰士,在不祥的空氣中,向西逃遁,西遁三百裏,爬上王屋山,登上他們熟悉的黃土地,才略略放鬆了腳步。

鄭國愛國商人弦高星夜奔告鄭國,叫鄭穆公速做準備。鄭穆公正在服喪(其老爹鄭文公,這個死硬的家夥剛剛死掉)。神色惶恐的鄭穆公趕緊派人偵察秦國大使館。

哇塞,弦高情報一點沒錯,秦使館裏的人正在厲兵秣馬,甲胄都已經披在身上了。鄭穆公趕緊宣布杞子為不受歡迎的人,把他驅逐出境。杞子逃奔齊國,另外兩個參讚逃奔宋國。鄭國的北門鑰匙,趕緊重新配了把新的。

而這時候,晉國絳城內,新君晉襄公與諸卿大夫會議。元帥先軫說:“上天奉我們一個大機會,機不可失,敵不可縱。縱敵患生,違天不祥。一定要去打秦國人!”

欒枝說:“不同意。秦穆公對我們先君有恩,為什麼要打恩人?”

先軫說:“先君屍骨未寒,秦國不哀恤我們新喪,而伐我同姓之國(滑國),有什麼恩德可報?一日縱敵,數世之患。為了子孫後代的安康,請讓我們打秦國人吧。西起桃林,東至聞地,都是絕壁峻嶺,山澗深夾一道,馬不能行,車不能轉。我們就要在這裏伏擊秦軍。”

於是,按照先軫的意見,晉軍在崤函山區,完成作戰部署,以逸待勞,隻等回奔老窩的秦軍來鑽布口袋。還在服喪期的晉襄公給他爹重耳穿著孝,也隨軍出發。(當時的喪服是麻布製成的,所謂“披麻戴孝”,麻布比起絲綢檔次低,並且對麻的喪服不染色,就保留白色,這樣都是表示自己沒心思再穿好看的衣裳了。但是當時的軍服是黑色的。於是晉襄公把自己的白色的麻布喪服染成了黑色,以便跟軍裝統一色澤。從此,山西人不再穿白色喪服,而改穿黑色喪服,跟現在的美國一樣,也仿佛一幫中世紀的歐洲教士。

四月初,秦軍進入崤函山穀,攜帶著從滑國搶來的給養,行動遲緩。他們沒有看見,穿著黑衣服的晉國埋伏軍,已經像烏鴉那樣,等在了敵人的屍體上了。四月十三日,秦軍逐漸走入崤山的這一條溝底穀道,長長的兩山夾一穀的曲折溝壑,真是個天然的大棺材。秦軍急於趕路,孟明也疏於防備,沒有派出斥候小分隊,偵察前方兩側高山上有無危險。

已經聯絡了當地薑戎人助戰,埋伏於隘道兩側的先軫,這時候手心裏依然忍不住滲出汗水。秦軍的戰車在下邊擁擠不堪,你甚至可以看見秦國人的鼻子,除了牲口的嘶叫和車輪的轔轔聲,你甚至可以聽見秦國人的呼吸。這時候,春秋時代流行的各種青銅武器,都不如滿山的石頭最有攻擊效力。

關於秦軍三百多輛戰車和三萬多兵卒,如何在石頭的轟擊中化為滿溝的劈柴和肉餅,我們不必再做細致的描述和猜測了。也許你去看一看平型關大捷的電影,就可以試想當時的場麵,或者看一段山體滑坡或山崩的錄像,也能夠模擬當時的戰場。在深深的狹溝裏,無辜的發出短暫哭號的秦國子弟兵很快在石頭滾起的塵霧中化作了山脈的一部分。他們甚至臨死都不知道敵人是誰,這挨千刀的壞事是他媽哪個混蛋幹的。

笑著從山腰站起來的山西人,取得了阻遏秦國東向爭霸的決定性勝利。

毛主席不是有那句詞嗎,“齊聲喚,前頭提了張輝瓚”。崤之戰,秦軍全軍覆沒,有三個張輝瓚被俘。這哥仨給囚禁在絳城,準備獻俘。

同時,晉襄公的老媽,文公重耳的媳婦,秦穆公的女兒文贏女士,開始扮演她的曆史角色了。她從前在重耳流浪到秦國時,秦穆公把她和懷贏等五個宗女一起嫁給重耳,她是正夫人。雖然級別最高,但這位晉國的國母卻是“身在晉營心在秦”,一看老爹的總司令和倆軍長被捆住了,趕緊向兒子晉襄公(不是親生的)求情:“秦晉世為婚姻,本來太平無事,都是這三個戰爭販子挑撥離間,貪功起釁,導致兩國幹戈相見。你放他們回去吧,我爹秦穆公想把他仨做成菜吃了解恨,怎麼樣?”(跟齊桓公使者向魯國討要戰犯管仲的說辭差不多。)

晉襄公猶豫了一會兒,扭不過嫡母的麵子,於是下令,放百裏孟明等三帥歸秦。先軫次日早朝,還打聽呢,俘虜哪去啦?什麼時候殺啊?晉襄公說:“俘虜已經坐飛機走了,文公夫人求的情。”先軫氣得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我們這些流大汗的武士花了多大力氣才捉到這仨,婦人一句話就給免了,毀掉自己的戰果,給敵人大長威風,亡無日矣。”

先軫元帥在情急之下對晉襄公“不顧而唾”。當時的朝堂,都鋪席子,並且諸侯國君的標準是三層,臣僚上朝時都要脫鞋,穿襪子進去。而當麵亂吐唾沫,實在有失君臣之禮。於是四個月之後,白狄趁著重耳新死而攻擊晉國,晉襄公與元帥先軫等人迎戰,郤缺俘虜了白狄首領,在勝勢既成之後,先軫摘掉頭盔,光著頭,駕駛單車衝陷敵陣,以變相自殺的形式死於狄人亂箭之下,以謝君王。這個壯烈的悲劇人物的頭顱最終被狄人恭恭敬敬地歸還,麵色如生時一樣。

文贏的巧言,不但放虎歸山,導致隨後幾年戰事連連,而且間接害死元帥先軫,對於晉國來說,誠為失算!

“兩朝開濟老臣心”,超群出眾的俊義之士先軫,早年以八袋長老身份跟隨重耳流浪,回國後指揮城濮之戰和崤之戰,任三軍元帥,兼晉國最高行政長官,此人性格剛直,多謀善斷,是晉國霸業建立的一線指揮者和首功之臣,也是春秋迄今最牛的軍事戰略家和戰術指揮家。

先軫生前的最後一次傑作,漂亮的崤山殲滅戰,是古來第一次利用地形伏擊敵軍交戰,一改從前“君子不困人於厄,不以阻隘”(宋襄公語)的刻板戰術,先軫開創了戰爭詐謀化的先河,對於戰爭思想的發展,有重要和深遠的影響。在戰役的戰略意圖上,它扼製了秦人東出,對晉人霸權的未來長久維護,確實有長效作用。但是也有個別今人埋怨,說它破壞了秦晉聯盟,使晉國從此麵對南方楚國和西方秦國的兩麵夾擊,屬於失敗的戰略。其實這是不能發展地看問題,秦晉之好的破裂,隻是個時間的問題,現在秦國隨著國力的發展,已經開始並有能力嚐試赴中原謀取影響力了,而晉國擋在它的路上,未來晉、秦兩隻恐龍之間的競爭多於合作,是兩國各自發展後的形勢必然。及早消滅秦軍主力,扼製秦國,是有遠見的。

當時,先軫一口唾沫,使晉襄公也後悔了,立刻吩咐晉大夫陽處父追截三帥回來。

陽處父追到黃河邊上,三名秦國戰犯已逃上渡船啦。陽處父打算誘他們。他把拉車的左馬解下,對船上喊:“喂——寡君叫我送馬匹給你們呢,騎著回國走啊,快回來上岸吧,拿上馬再走吧——,喂——哎——”可是三個秦將早是驚弓之鳥,哪裏肯信,支吾了幾句,開船逃走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