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獨霸西戎(公元前628年—前620年)(1 / 3)

今天看舊書本,方才知道,睚眥必報,是說某一人(比如魯迅)氣量狹小,被人瞪上一眼也要打回去,其實“睚眥”是一種動物,而且是龍的兒子。龍一共生了九個兒子,九子各不相同,睚眥是老八,性情凶殘,輕於鬥狠,所以裝飾在刀劍上,預備和敵人搏擊。龍還有另外一個可愛的兒子,叫饕餮,它食量很大,所謂饕餮之徒嘛,所以它通常被畫在食器上,比如青銅方鼎,做飯的鍋。

重耳這人也許是巨蟹座的,這個星座的人一旦受傷害,失了戀什麼的,久久不能釋懷。

城濮之戰兩年後,公元前630年(晉文公死前兩年),晉文公重耳突然怨恨起流浪期間鄭文公歧視自己的事了。娶了楚成王妹妹的鄭文公死心塌地傍著大舅,二流子重耳根本人不了他的法眼,鄭文公命令:“晉國人與狗不得入內。”

晉文公未必是睚眥必報,但鄭國在城濮之戰中是楚國的球迷,而且親自上場踢左前衛,敗潰之後,雖然老鄭也麵和心不和地參加了踐土之盟的頒獎儀式,看見重耳捧走周天子的獎杯,老鄭私下撇嘴。重耳覺得死前一定要把鄭國徹底製伏,不許它再朝秦暮楚,三心二意。於是,重耳約同秦穆公聯合圍鄭,從而留下了燭之武搖舌退秦師的美事。

“公道世間惟白發,貴人頭上不相饒”,兩邊的秦穆公老爹,這時候也是老耄了,兩鬢都掛上了人間的白發。他一輩子幫了晉國多少忙,這時候聽見妻弟來叫,實成人穆公披掛出征,完成他和重耳的最後一次人生會晤。

吾生也晚,未能躬逢春秋盛事,對於秦晉聯兵圍鄭,隻能借遙想來揣度。鄭國處於巴爾幹中心的四戰之地,沒有天然防禦係統,所以它的城牆修築得非常堅固龐大。我們說,古代攻堅是個大難題,比野戰更讓人無奈。從前,楚子玉圍攻宋都,久不能下,重耳攻曹都,死人很多。何況鄭國的城牆從鄭莊公時代就不斷鞏固,已是百年老牆,有一個叫“師之梁”的城門非常有名,我在清華讀書期間,旁聽了文學的選修課,一邊忙著抄作業,一邊就聽老師似乎提到過“師之梁”。

最原始的攻城手段應該是火攻了,給箭杆紮上廢麻,澆上動物油點著火後射向敵城,或者點燃柴堆,借風勢燒毀敵城門。無法越過城牆,就要用強力去破壞它。最古老的辦法是使用攻城錘。公元前8世紀,古亞述人(在中亞)造出了破城門的羊頭撞錘。最大的羊頭撞錘,錘頂有金屬保護層,錘身有鐵甲,長達五十三米,裝在輪子上,由一千名士兵運輸。盛矣哉。這種東西在同期的春秋時代也有,就是衝車撞錘。

鄭國人是如何借助城牆與秦晉聯軍鏖戰的,我們隻好借助聯想來模擬。既然是聯想,個別後代才有的攻城技術,這裏也要借用一下。

晉軍元帥先軫命令,你們都去附近森林裏砍大樹幹,前麵套上青銅尖,再搭個木架子,用繩索把樹幹懸掛其中,下墊上滾木當輪子,讓晉軍推著,像撞鍾似的,用大樹幹猛撞鄭國城門。

城上鄭人不傻,“跟我玩這個”。他們亂箭齊發,晉國人丟下攻城錘,抱著腦袋跑回來了。

秦國的百裏奚說,讓我來。他以前養過牛,於是讓隨軍木匠製造了幾百具木驢,高2.3至2.6米,長3.3至5米,外麵蒙上生牛皮,下裝六個木輪,肚子裏邊藏好6至10個秦兵,在木驢裏頭推著這驢往城下跑。

鄭國人樂了,鄭文公說:木擂伺候。木擂也就是“滾木”,評書裏邊常用到的。用沉重的樹幹製成,用以砸擊敵人。表麵還安裝尖釘,給挨砸的人放血。秦國的木驢剛剛聚集在城腳,準備挖城,鄭國守軍砍斷繩索,滾木像歸圈的山羊一樣齊瀉而下,奔著驢就去了。秦軍都給拍死在驢肚子裏了。鄭國人為了節省木頭,還在滾木上係根繩子,把滾木從城底下拉上來,反複使用,哈哈。

白乙丙看見百裏奚的木驢倒了黴,趕緊出主意,咱把木驢設計成尖頭木驢,車頂上尖下寬,讓他的滾木砸下來都跑偏,卸掉衝擊力。嗯,這招好。白乙丙親自督陣,轟了一群尖頭木驢呼嘯著往鄭國的銅牆鐵壁衝過去了。

鄭文公說:“火來!”

守軍投擲手榴彈似的往下狂掄油脂火把,下邊的驢尾巴開始著火了,守軍哈哈大笑,手一慢,差點燒了自己袖子。鄭文公在城頂上支了口大鍋,鍋裏盛滿油脂,用炭火燒沸,拿大勺子往城下潑,喊:“先洗個熱水澡吧!”

尖頭木驢給燒得嗷嗷直哭,等到燒得一幹二淨,秦軍隻好丟下幾百具屍體收兵回營。回去後,先軫等人琢磨了一宿,幾日後,秦晉聯軍造出了一個能夠防火又防木、石的大玩意,後代叫它轒轀。這種車下麵裝四個輪子,車頂有木架,外麵用生牛皮蒙上,並塗以泥漿,可以防火,車內容納好幾十人。晉軍在後方矢石不及地帶弄了一個大絞盤,幾百人像推碾子那樣推動絞盤,動力通過繩索連到有滑輪的轒轀上,轉化成向前的動力,轒轀被推到城下,與城牆貼緊,車裏的撅子軍準備再上挖城牆,下挖地道。[注釋1]

鄭國人故伎重施,放箭,扔石頭,撇火把。可是轒轀前邊掛了一張大帆,叫作木幔,用繩索操縱,上下活動,遮擋城上飛下的矢石。轒轀繼續前進。除了巨帆,還有一個桅杆,約與城牆同高,頂上裝了木槽,裏麵都是石灰。一抻繩子,石灰全揚到鄭國人腦袋上了,立刻瞎了好幾十號。

晉軍轒轀像一隻旱地輪船,趁機在城下側身靠港,掄家夥就挖,同時用車梁懸掛的圓木衝撞城門。

鄭文公的城裏埋了幾隻大甕,從甕聲甕氣的回音判斷,知道城牆快給挖出窟窿來了。趕緊準備火擂,這是一種帶油脂帶火的滾木,懸吊在城牆上。剛吊起來,轟隆一下子,城腳給鑿出了大窟窿。先軫在外麵揮軍跟進,無數晉軍撲向這個珍貴的窟窿。

鄭文公說:“放!”

懸索斬斷,帶火的滾木帶著慣性往洞口砸下去了,很快堆積成丘,堵塞了這個窟窿。已經鑽進洞的士兵趕緊往外跑,全給悶死在裏麵。哈哈,鄭文公剛要樂,就聽喀嚓一聲,城門這時候被轒轀的木錘撞開了,晉軍烏泱一下都奔城門來了。眼看就要蜂擁而入。晉國的裝甲戰車也撲進城洞了。可是鄭國人事先在城門外撒了鐵蒺藜,當時的馬沒有馬掌,踩住蒺藜,紛紛臥倒,城門口亂成一片。

鄭國人趕緊推出幾十輛“塞門刀車”,兩輪小車前固定住幾十把尖刀,鄭國人推著小車往城門洞丟。鄭文公喊:“塞門阻敵!”

城門被不斷推進去的刀車給再次封住。晉軍耐不住頭頂的飛蝗、滾木、大石頭和洗澡水,被迫退下。先軫氣得直跺腳。

那些僥幸闖進城門的晉軍,失去後援,給鄭國人堵在甕城裏,後路被刀車塞住,前麵又一層甕城門關閉。老晉被來了個甕中捉鱉,全部罹難。

甕城這種東西,是外城門以內修的一個四麵是牆的空地,要通過再一道城門才能真的進城。套用現代軍事術語,甕城就屬於具有高度彈性的防禦體係,以空間換取時間,轉變力量對比。

力量被對比下去了的進城晉軍,全數被殺後,屍體搬上城頭,重耳一看,哇呀亂叫。鄭文公笑道:“早就說了,晉國人和狗不許入內。沒聽見嗎?”

晉文公說:“拋石機伺候!”

三軍閃開,上百人拖出一部看上去類似老鼠夾的大怪物,這東西其發射的拋石可以擊毀敵人的防禦設施。據《範蠡兵法》記載:“飛石重十二斤,為機發行三百步。”

拋石機是利用杠杆原理造成,拋杆一端係繩索,另一端掛石頭,人力拉動繩索,石頭作角加速運動,加速到一定程度時,飛向敵城。“發行三百步”,如果兩步合一米,射程合一百五十米。在冷兵器時代,拋石機可以算得上威力很大的進攻武器了。曹操與袁紹的官渡之戰,曾使用拋石車,石彈在空中飛行呼呼作響,所以又稱“霹靂車”。11世紀時,蒙古軍攻打汴梁,架炮數百具,晝夜發射,落下的石彈,幾乎將汴梁城填平,其中最大的炮,能發射百餘斤重的石彈,需要數百人同時拽放,拋石機成為蒙古軍東征西戰的主要攻城武器。

重耳動用拋石機,鄭文公一下子慘了,新鄭城裏下起了隕石雨,老百姓都躲在防空洞裏,上廁所也不敢出去。一出去,世界全變了,房子像被狗啃過,而血乎乎的大石頭下麵傳出瘸腿野狗悲哀的叫聲。

實在給砸得直不起腰了的鄭文公,也想往外拋石頭,但是城外開闊,晉軍容易躲避,城中狹小,沒跑。鄭文公沒招了,隻好請出拄著拐杖的老頭子燭之武來“辭令”退敵。

在先秦,人心還是比較古的,用“辭令”說退十萬大軍,不是很罕見,比如柳下惠就幾句話說退齊國入侵軍。但辭令對於通情達理者有效,遇上冥頑不化的就沒轍了。不知道燭之武辭令如何。

對著計算機坐在綠漆的窗子裏,窗外是2001年徹地連天的陽光,麻雀們牽著粗線在瓦房外箭一樣地交互攢射,空氣裏旋動著幾枚急於返回大地的琨黃葉子。

在很多年前的時候,我也是麵對著牆壁上被日影一劈兩半的時裝掛曆,默不作聲地吸煙,煙頭忽忽閃閃像踩在花枝上的蜜蜂,在這種蜇人的沉寂無聊中,生命消磨著。日影裏的灰塵細細地下墜,又被偶爾開門的陣風掀起,生活像投進杯子裏的茶葉末,被無色無味的水包圍著。

燭之武在鄭國的生活也就是這麼消磨著的。像一張給風兜著的廢紙,一直到老他都隻能閑蕩。小輩們都已經軒車寶馬,而作為春秋四大辯士之四(寧戚、屈完、呂飴甥、燭之武),燭之武多次被鄭文公拒絕。

鄭國的夜晚半隱半亮,酒樓裏傳出大呼小叫的聲音,雖然頭頂的空襲還在繼續,公子王孫們快樂依然。

這時候的燭之武,像一把風中的燭火,卻擔負著使命去點亮鄭國的黎明。如今他垂垂老矣,才在國家危難的這一天,終於得到鄭文公的召喚。他從文公的宮裏出來,信步趁著夜色踱上城樓。守軍把這位神秘的老頭子裝在筐裏,在夜涼如水時刻他被縋出城去,稀疏的星光照耀著他殘年不多的身影,燭之武徑奔秦國的大營。

這是我還在大學期間,對燭之武的一份遙想。我們那個時候,青春的色澤被冷凍在一把木椅和書桌上,研究狀態方程累了的時候,我也會去聽一兩節“古代散文”的任選課解悶兒。

台上的老師是一個眉飛色舞的家庭婦女,她被生活搞得實在潦草不堪,襯衣是塞進褲腰的,但後擺卻被忘記,垂在屁股後麵,倘一轉身寫字,就引起大家驚異的笑。這一節剛好選講《左傳》的《燭之武退秦師》。

燭之武剛剛縋出城去,突然,一個本校廣播台的女生從後邊鑽進來,坐我旁邊。我跟她認識,一起在廣播台編學生節目。她短發蓬鬆,唇鼻俏皮,穿一條淡藍色裙子。我於是覺得可以讓燭之武先生在前頭先走,而安排我轉臉跟這女生說話:“你選這課了嗎?這老師是誰?”

“沒有,這是什麼課?”她一邊在桌子上給書包找地方,一邊風風火火地問。

“我也不知道。我是來這兒玩兒。”

“講什麼呢?”

“不知道,一個姓燭的老頭兒——蠟燭的燭。”

“還有姓蠟燭的啊?”

“是啊,古代沒有電,姓蠟燭是很有可能的。”

“你是電機係,對嗎?”她問。

“電機跟無線電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啊,電機是轉的,無線電是看不見的。”

我對自己的回答萬分慚愧,趕緊裝聽老師。

老師說,“口懸河漢,舌搖山嶽”,可以用來形容燭之武先生。

燭之武見了秦穆公,就開始遊說:“你們秦晉的厲害,鄙國這裏已經領教了。鄙國亡在旦夕,可是,如果我們滅亡會有益於您秦國,那也不枉貴軍千裏來打。然而,遙遠的秦國要到鄭國來,中間隔著一個晉國。我們鄭國的土地,隻方便並入晉國,您秦國怎麼夠得著?越過他人的國家來收編我們的領土,這不符合物質世界的客觀規律啊。秦晉是鄰居,晉國肥了,您們就要瘦,晉國厚了,您們就要薄。我老頭子活了七十年,晉國何厭之有,晉惠公是您扶立的吧,結果他的河西之地給你了嗎,晉文公又是您扶立的吧,他向東收編完我們,怕就要向西收你們了。貴國還是好好想想吧。”

秦穆公聽完這段大道理,敬佩萬分,一揖到地:“老先生講話,雖然明擺著是為了你們自己著想,但是餓聽了,不知怎麼的就非常滿意。”

燭之武娓娓動聽、絲絲入扣地說完上麵這段話,又說:“如果貴國饒了我們,我們一定當好東道主,您的使節出差旅行,訂餐訂房打七折,給你們優惠。”(這就是“東道主”出處,暗指願意給秦國當小弟。)

秦穆公本來是個熱心腸,沒有太多彎彎繞,被中原人一教,也懂得politics(政治)了,當夜,秦穆公引兵偷著跑了。

旁邊的女生驚詫地對我說:“這個什麼蠟燭,他說的很有道理啊,是啊,秦始皇沒法占領鄭國,那麼遠。”

“那當然,這就跟泡,恩,談朋友一樣啊。談朋友都是在本校範圍內找,有去外校談的嗎?沒有。談了你也沒法長期占領。也不方便啊,見麵。”

“胡說,朱奇鋒女朋友就是北航的。”

“是嗎?長得很醜吧,一定。”

然後,就像失去盟軍的晉文公糊裏糊塗地也撤軍而去,她也突然結束了這場沒來由的造訪,道了一個簡短的別,她又輕輕地旋轉出了課堂的門,隻有夏天的熱風,還剩在門口徜徉。

教室裏,剩下一大幫不怕幹擾堅持寫作業的學生繼續留在那裏。他們一直在抓緊時間做本係功課,隻是派耳朵偶爾招架一下老師關於這位蠟燭先生的故事。

課間我走上三教的平台,燭之武先生微弱的燭光,照耀著兩千五百年後遙遠的年輕校園。校園裏隨處可見的是青春的片段,幾個溜滑板的中學生蓬蓬勃勃地風馳電掣。我不禁假裝很老成地輕輕歎息,日子風高草長,何其悠揚漫長,青春就是這樣亂雲飛渡地突如其來,又突如其去。

燭之武先生片言隻語,而扭動千軍萬馬,挽救危機中的一個愁城,贏得春秋“四大辯士”之第四的美名,豈不是優美的老男人嗎?真把每天吃幾角錢白菜炒肉的我們慚愧得不欲生。

據《國語》載:晉文公伐鄭的另一目的,是想殺了鄭大夫叔詹,於是叔詹聞訊,自己跑到晉軍領死。從前,他曾經勸說鄭文公殺掉過路的二流子重耳,因為這重耳是個危險的人傑。

晉國人要把叔詹烹煮了。叔詹說:“當初我們國君不肯設禮招待您,我說不可。我說晉公子賢明,跟班都是卿才,如果回國後,必得誌於諸侯,到時候鄭國就要遭禍。他不聽,我就又勸他殺了您。現在果然鄭國的大禍來了。我當時提議尊崇賢明的您,又對禍患加以防範,這是我的智啊。我現在為了國家犧牲自己,這是忠。”說完,就往一鍋沸水的大鼎旁走,抓住鼎耳大喊:“從今以後,又智又忠侍奉國君的人,跟我叔詹的下場一樣——!”

晉文公聽後,非常感歎,於是不殺了,對叔詹待以厚禮,送回鄭國城內。

看來,鄭國人,四戰之地,確實辭令學就獲得進化,練出了偉大的辭令家,叔詹也好,一言而解千層圍的燭之武也好,都夠光芒垂宇宙的。

聽了燭之武的話回到秦國的秦穆公開始反省。我們不得不說,一直熱心於公益事業,不斷幫助晉國的秦穆公是犯了戰略性的錯誤。我們知道,後來範雎入秦國,給秦王提出了“遠交近攻”的立國方針,可是秦穆公這裏一直是提攜近處的鄰居,而去打遠處的楚國和鄭國,兩處都是為人作嫁。燭之武的話使穆公開始修正對晉邦交政策。

人生不得長歡樂,年少須臾老到來。兩年後,秦穆公的老朋友,妻弟,閨女的女婿,即晉文公重耳先生,光榮地死在了他的事業最高峰上。屈指計算,東邪齊桓公死了十四年了,老頑童宋襄公死了九年了,北丐今年死了,南帝楚成王過兩年也要死了。五大恐龍之中,西毒秦穆公成了最長命的孤獨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