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龍望著盼盼,情不自禁想起早亡人,喉嚨處感到發澀,一股酸楚的東西直往上湧。他使勁咽下那股酸楚,柔聲說:“你喜歡吃,咱就經常來。”
盼盼咽下口裏的東西,衝孔德龍做了個鬼臉,說:“我可怕把您吃窮嘍!您要真成了窮光蛋,還怎麼給我娶舅媽呀。”
孔德龍臉上掠過一層陰影,但隨即哈哈一笑,說:“舅舅每月的薪水,請你吃幾頓這樣的東西,還是卓卓有餘的;至於娶舅媽嘛,舅舅這輩子是不娶啦。”孔德龍說著,自己也夾一筷海膽放嘴裏,咽下後說,“盼盼,不是舅舅埋怨你,你回國前,怎麼也不跟我聯係一下,真不該這個時候回來呀!如今,中國大部分國土已被日本占領,到處都在打仗,沒有一片安靜的地方,那些日本兵經常會……會獸性大發的,唉!”說著嘬了一口酒。
盼盼將手中的一隻螃蟹腿,輕輕放到麵前的碟子裏,注視著孔德龍的麵孔,有些沉重地說:“我跟您說過,川蕻伯伯一年前死於車禍後,我和奶娘守著他的宅子相依為命,日子雖然苦點兒,但還能維持。可誰也不知道天上哪塊雲彩會下雨……舅舅,實話跟您說吧,我之所以現在回來。是因為奶娘在我回國前兩個月,也……走了。”
孔德龍詫異地睜大了雙眼,怔怔地望著盼盼,他仿佛不想信自己的耳朵,問:“盼盼,你不是說張嫂回老家了嗎,怎麼現在又說她……死啦。”
見孔德龍有些激動,盼盼連忙拉起他的手,說:“舅舅,請恕我前兩次沒跟您說實話,我騙了您!我實在不想讓你太早知道這件事,我想能拖延一天,您的痛苦就少一天。”
盼盼說到這兒,暗中舒了一口氣,然後娓娓講述說:“那天,我和奶娘正吃晚飯,邊吃邊聊川蕻伯伯對我們的好。川蕻伯伯走了之後,每次吃飯時回憶他,幾乎成了我和奶娘必做的功課。突然,我見奶娘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接著就聽她說‘盼盼,我有點兒不舒服’,話還沒落地,她就倒了下去。我連忙打電話叫救護車往醫院送,車走到半路,她就咽了氣……”
說到這兒,盼盼眼裏浸滿淚水。半晌,她調整一下情緒,接著說:“奶娘死了,我在日本沒了一個親人,所有能夠為我遮風擋雨的牆都塌了,一個人住在川蕻伯伯那個大院子裏,既孤獨又害怕。舅舅,如果說川蕻伯伯沒了,有奶娘陪著我還能勉強生存的話,那麼奶娘走了,我便真成了無依無靠的人,一天到晚身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四下一望,舉目無親的滋味,實在讓人恐懼,我除了選擇回來,沒有別的辦法?”
孔德龍將盼盼拉進自己的懷裏,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嗓子哽咽地說:“人生無常,人生無常啊!難為你了,你受苦啦,孩子!”
盼盼蜷伏在孔德龍的懷裏,那種從小就期盼的被寵愛,此時正經在周身彌漫。這一刻,她感到從沒有過的踏實、從沒有過的甜美,在席卷自己整個身心。突然,她的心怦然一動:自己從小做夢都想要的,不正是這種感受嗎?
盼盼的眼睛潮濕了,喉嚨也有些酸脹。
今天,能解開那個長期折磨自己的心結嗎?盼盼暗中對自己發出一問。
必須!她在心底這樣回答自己。
“記得井上川蕻先生有個兒子,比你大七八歲的樣子,他現在幹嘛?”盼盼剛要說話的時候,孔德龍卻又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盼盼內心先是怔了一下,但很快便想好了說詞。她慢慢從孔德龍懷裏抽出身子,一雙美麗的眼睛靜靜地望著他,說:“兩年前,不知太郎哥哥因為什麼跟川蕻伯伯大吵了一架,之後離開家,再也沒回去。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幹什麼。”
孔德龍又發出一聲歎息,說:“川蕻君悲哀啊!一個人將兒子拉扯大,最終竟是這樣的結果,唉!你奶娘臨終前,沒給你說什麼嗎?”
盼盼搖了搖頭。
孔德龍暗自鬆了一口氣,說:“盼盼,張嫂是個誠實守信的好女人,她為了照顧你,離開故土、親人,一去就是十幾年,最後客死他鄉,實在讓人心疼!哦,她的遺骸怎麼處理的,帶回來了吧,存放哪兒啦?白公館嗎?噢,不能總放在陽宅裏。回頭我們選塊墓地,盡快將她安葬,咱中國的風俗——入土為安!”
孔德龍這番話,又讓盼盼的心高高懸起。這是盼盼和井上太郎誰也沒有想到過的問題,可謂百密一疏。但她畢竟受過專業訓練,又是大島淳三親手調教的高徒,慌亂隻那麼短暫的一瞬,馬上鎮靜下來,說:
“這也是我為什麼急著回國的原因。我想讓奶娘早日魂歸故裏,入土為安。”
孔德龍連連點頭,說:“孩子,舅舅理解你了,你做得對。盼盼真是長大了。”
盼盼依偎到孔德龍的懷裏,繼續說:“回來的船上,我從不敢讓奶娘的骨灰盒離身,去哪兒都捧在懷裏。我坐著,就把奶娘的骨灰盒摟在懷裏;躺著,就把它放在枕邊;到甲板上,也抱著它跟我一塊去透氣。我想讓她的靈魂,認著回家的路。那天我正在甲板上,望著海水愣神,忽然船劇烈地顛簸起來,我……”說到這兒,盼盼嚶嚶哭泣起來。
“怎麼啦?別哭,孩子!告訴舅舅發生了什麼事?”孔德龍一邊安慰盼盼,一邊輕言細語地問。
半晌,盼盼才從孔德龍懷裏抬起頭來,淚眼迷離地望著他,說:“我手中的骨灰盒被顛落,掉進了海裏……”說著,又啜泣起來。
孔德龍重重地歎了口氣,遺憾地搖著頭。他閉上眼睛,陷入無比悲痛之中。許久,二人誰都沒說話,隻有盼盼的抽泣聲。
過了好大一會兒,孔德龍才睜開眼睛,輕輕拍了拍盼盼的頭,安慰說:“別難過了孩子,也不要為這事太過自責,你已經盡力了,全當海葬了吧!願她的靈魂,在大海裏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