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盼擤了一把鼻涕，說：“我一直為這事兒苦惱，覺得對不起奶娘。我娘死得早，是她一手將我拉扯成人。可到最後，我竟把她的骨灰都給丟了，我……舅舅，今天要不是您埋怨我不該現在回國，我還不想說出這事兒。”
孔德龍抹了一把潮濕的眼睛，說：“盼盼，舅舅錯怪你啦，對不起。張嫂地下有知的話，是不會怪罪你的。好啦，不說這事兒了。來，吃菜！”說著，夾一隻清水煮大蝦，將蝦皮一點一點剝掉，又沾了醬汁，之後讓盼盼張開嘴，將蝦仁放到她嘴裏。
盼盼咀嚼著那隻蝦仁，感到自己的心像抹了一罐子蜜。這應該就是被爹寵愛的滋味！她親眼看到過自己喊爹的那個男人剝好橘子，一瓣一瓣地送到嘉玉的小嘴巴裏。那時那個男人的神態，跟麵前這個男人一摸一樣。
德龍舅舅就是生身父親！這個念頭一經在腦海閃現，盼盼立刻感到萬分痛苦！在日本時她也這樣想過，但沒有此時此刻這麼肯定、強烈。他是母親的表哥，自己這樣想他們，是對已經作古的母親的褻瀆。但是，表兄妹相愛，自古有之，大觀園裏不就有發生過哥哥妹妹情天恨海的故事？與此同時，盼盼又為自己剛才編造了那樣一個莫須有的故事，來欺騙這個疼她至深、愛她至深的男人，感到不安和愧疚。
然而，這種不安、愧疚之情在心中也就停留了一刹那，效忠大日本帝國、忠誠心愛的井上太郎，便又占了上風。事實求是的講，她對腳下這片土地，沒有什麼感情，她心目中的祖國是大日本帝國。她早把自己的才智許給了那個島國，把自己的身體許給了那個島國的優秀軍人——心愛的井上太郎。她這次回來除了完成任務，其次就是揭開自己的身世之謎。潛意識告訴她，麵前這個男人是知情人。從小，他就疼自己愛自己，即使全世界的人都騙她，他也不會。
盼盼這樣想著，便說：“舅舅，有一件事兒，這麼多年一直折磨著我。”
“噢？什麼事兒？說說看。”
“您要保證，對我實話實說。”盼盼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直視著孔德龍。
孔德龍笑笑，說：“這麼嚴肅！盼盼你記住：舅舅騙誰，也不會騙你。”
“您才是我的親生父親，對不對？”盼盼像當年問井上川蕻一樣，問得直截了當。
孔德龍先是一怔，隨即笑道：“這話從何說起？你這孩子瞎說什麼呢。”
“我不是瞎說。我剛上大學那年，一次和太郎哥哥出去玩，他說漏了嘴……”接著，盼盼就把當時井上太郎說過什麼，她聽後怎樣去向井上川蕻和奶娘求證的細節，對孔德龍敘說了一番。
最後，盼盼說：“雖然川蕻伯伯和奶娘都說我是白家子孫，但我知道，大家都在瞞我什麼。”
孔德龍凝視著盼盼略帶憂傷的麵容，表妹的身影又浮出心海。唉，那個他想忘都忘不了的女人，那個他一生摯愛的女人！她的早逝，給他心靈烙下終生難以愈合的創傷。因此，他至今獨身。當年，工作需要他東渡日本，原計劃半年、最多一年就能回國。不成想情況有變，他一去就是八年。工作的特殊性，使他不能跟家鄉親人聯絡，以至於親人們都以為他早已不在人世；心愛的表妹思念成疾，年紀輕輕便成了黃泉路上不歸人。如今，親生骨肉就在眼前，但為了表妹，為了孩子，更為了自己，無論如何現在不能和她相認！
孔德龍壓抑著內心的酸楚，輕鬆地一笑，說：“你居然懷疑自己不是白瑞軒的女兒！唉，你爹要知道你存了這樣的心思，該多傷心哪！傻丫頭，你也不想想，誰會下血本送一個跟自己沒任何血緣關係的人，出洋躲避災難？那可是需要大把銀子的。當年，國內軍閥混戰，時局浮雲遮日，你爹為了你能在一個比較好的環境下成長，經過一番痛苦鬥爭，才下決心送你到日本。”
“他為什麼這樣做？還不是為了你能夠遠離戰火、平安的生活！盼盼啊，我在日本留學時，救過你川蕻伯伯的命，又因我們誌趣相投，所以我們成了莫逆之交，更是肺腑之交。你去日本之前，我給他寫過一封信，記得信中有這樣幾句話：……孩子到日本後，你就把她當成我的孩子對待，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一切都托付給你了……”
“也許太郎看到過這封信，加上再聽了川蕻的酒後話，便把意思曲解了，我想這種可能性大。川蕻酒後有個不好習慣——愛說話，而且淨說些不著邊際的，這一點我是知道。盼盼呀，你已經是成年人了，要學會理性分析問題，就像你分析病理那樣，懂嗎？”
盼盼聽罷，沉默片刻，說：“我就是在進行了理性分析之後，才向您提問的。從記事起，我就喜歡爹，總想和他親熱，可他對我總是冷冰冰的；偶爾，也跟我說句話，每每這種時候，我就快樂的什麼似的。奶娘說，爹是內熱外冷的人。可他對嘉一、嘉玉怎麼就不內熱外冷？對兩個小的，他內外都熱的很！舅舅您說，我怎麼能不懷疑？”
“雖然您是舅舅，可我卻從您這裏知道了什麼是父愛，從您這裏明白了什麼叫父愛如山。是您彌補了我心中的巨大缺憾。請告訴我，我是誰？您又是誰？”
“你是白瑞軒的女兒——白盼盼，我是你的舅舅——孔德龍。”孔德龍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對你好，因為我是你舅，就這麼簡單。盼盼，不能把你爹對你的態度，同弟弟妹妹比，真不能比。你小的時候，你爹經常不在家，又年輕，可能連當爹的概念都沒有，冷不丁地被喊爹，心裏沒準還羞澀、還別扭呢。你弟弟妹妹就不一樣啦，你爹一直看著他們長大，一直跟他們在一起生活，又到了一定歲數。人啊，越上歲數，越喜歡孩子。以後，可不能這樣胡思亂想，要是被你爹知道了，他的心會傷透的。聽話，啊。”說著，指指滿桌的菜肴，“抓緊時間吃，涼了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