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回的離校,外麵看來,似乎有些突如其來,其實不然。枚孫和我兩人,商量了不知多少回才決定的。學校的致命傷在經費的積欠、教員的灰心。兩位也知道好多教員,真是窮得沒有飯吃。第一批學生南下的時候,我們兩人已議決了把北大放棄不辦。……一個學校要辦好,至少要有四五年的計劃。第一年的計劃,不到三個月就破壞。現在簡直今天計劃不了明天,還有什麼希望呢!學生的跋扈——背了愛國招牌更利害了——真使人難受。好好一個人,為什麼要聽群眾無理的命令呢?
不過這次蔣夢麟南下之後,過了沒有多久,又回到北大了。其後幾年中,除正常辦學之外,在基本建設上,還蓋了圖書館新樓、學生宿舍樓、地質研究所新樓等。據《胡適來往書信選》下冊附錄所載《蔣夢麟致何東》函抄件中雲:“敝校初名京師大學堂,創設於前清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民國成立改為北京大學,至今已有三十七年之曆史,為全國創設最早之大學,設備之周,規模之巨,為全國人士所稱許……惟是全校校舍雖有千數百間,大多歲月悠久,不能適用。○○就職以後,竭力籌劃,先後落成圖書館、地質學館兩所,費用銀二三十餘萬元。又學生宿舍一座,費銀十餘萬元,尚在建築中,正在計劃猶未興工者為:(一)課堂、(二)大禮堂、(三)或大禮堂兼體育館,估計建築費,課堂需銀二十萬元,大禮堂需銀十萬元,如兼體育館須增加十萬元,亦為二十萬元……殊難籌措。無已惟有從事募捐……”我四十年代後期在北大讀書時,這些建築物都還很新,圖書館二樓樓梯轉角處廁所門的玻璃扶手還雪亮,這都是蔣夢麟氏長校時所經營的了。但禮堂、體育館等一直未蓋起來。另著名的紅樓,據《知堂回想錄》記載,也是民國五年借比國儀品公司二十萬建的。
文化古城時期北京大學的製度和學風,是繼承了“五四”以來的傳統,對學生是非常自由的。學校從來沒有什麼點名製度,無所謂什麼“曠課”等等。學習全是靠自覺的。自然考試十分重要,進來時靠考試成績,順利升級、畢業均靠考試成績。如果不及格,留級、開除,那是誰也沒有辦法的。
文化古城時期的北大,相繼去世了幾位有世界名望的學人,那就是因飛機遇難的徐誌摩,到內蒙調查得了傳染病去世的劉半農,突然在湘南意外去世的丁文江,因腦溢血突然死在課堂上的馬隅卿,這些就都不隻是北大的損失,也是當時學術文化界的重大損失了。
短短的一篇文章,不可能把文化古城時期的北大介紹全、介紹細,隻留下一個簡略的影子吧。
清華
清華,是文化古城學界中的“天之驕子”。在前文介紹北大時,我曾引用了當時流行著的幾句話道:“北大老,師大窮,清華、燕京好通融。”這幾句話前兩句話好理解,後麵是什麼意思呢?是說一些名家閨秀們,各校女生中,在考慮終身大事,物色婚姻對象時,北大、師大畢業生均不在眼中,最好是歐美留學生,不然清華、燕大的畢業生還可“通融通融”,也就是差強人意了。從這幾句諺語中,可以看出當時清華的社會聲譽,不過遺憾的是,記得這幾句話,而且明白它意思的人,如今都已經老了。
庚子一仗,打垮了那拉氏的“大清”,而倒黴的是全國老百姓,給八國賠款白銀四億五千萬兩。美國應分到三千二百多萬兩,合美金二千四百多萬元,山姆大叔把這筆錢中的一部分分三十年“退還”中國,指定用於文化教育事業,當時正是張之洞以軍機大臣兼領學部的時候,他是講洋務的元老,於是外務部和學部合議,以此款選派人才留學美國,並在西郊清華園興建校舍,籌辦“留美預備學校”,一九一一年春建成,因學校建在清華園,校名便叫“清華留美預備學校”,分中等、高等兩科,開始招生。考生名額按省分配。一九二一年停辦中等科,一九二五年改為大學,一九二八年正式定名為“國立清華大學”。
清華大學的得名,是因為“清華園”。說到這點,我不禁想起一個笑話:近六十年前,我還在北國山村作頑童時,我當時已去世姑母的獨子,我的表兄在北平河北十七中畢業後考上清華,消息傳來,也震動了小小的山村,一位老學究在街頭向村人講說道:“什麼叫清華呢?清就是大清,華就是華盛頓……”人們聽他說的頭頭是道,十分佩服他的學問,若幹年後,我明白了“清華”的意思,還常常想起這位老學究的形象,那樣認真而古樸,也想到古語所謂以“法眼觀之,是俗皆雅”,細思是十分有情趣的,又何必辨其正確與否呢。
現在海內外都知道清華的校園景色是極為美麗的,都以“水木清華”四字來讚美它。這是引用東晉人謝混《遊西池詩》中的句子,原詩是“水木湛清華”,清華園是當得起這句詩的,這個優美的校址,可以說是神仙也歡喜的地方。北京西郊在自然環境上得天獨厚,玉泉山一股水流至甕山(即今萬壽山)下一大片平原上,不但形成了一個粼粼碧波的昆明湖,而且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水網地區,“丹淩沜”。早在明代,萬曆生母李太後的父親武清侯李偉,就在這裏修了一座大花園,因其有水有木,水木明瑟,便用謝混這句詩,名之為“清華園”,從此在西郊留下了“清華園”的地名。到清代雍正、乾隆之際,以“萬園之園”的圓明園為首,這片小小的水網地區,便出現了一個園林群,澄懷園、蔚秀園、承澤園、朗潤園、近春園、熙春園等等,清華校址雖然是在地名清華園村莊的旁邊,實際則是建築在近春園、熙春園的舊址上,這裏有喬木,有流水,有芳草,有弦歌,校園廣闊,水木清華,於今整整七十多年了。
自從一九二八年政治中心南遷後,直到“七七事變”,北平市麵上全靠一些學校來點綴,其中以清華的錢最多,最可靠。三十年代中,有人寫文章介紹說:單是廁所手紙一項,每年就要開銷銀元三千元(後改“法幣”),如果住在北京飯店嫌水汀不夠熱,那就請到西郊清華來住,保險你在零下二十度的嚴寒時,在室中穿件羊毛衫就很舒服;如果你覺得北京飯店的冰激淋還不夠可口,那你也請到清華來,南門外不遠成府(村名)街上小鋪中的三毛大洋一杯的冰激淋,包你滿意。這據說是燕京司徒雷登都稱讚過的……
清華的校舍在外觀上雖然沒有燕園未名湖畔的綠琉璃瓦、畫棟雕梁的樓台漂亮,但是在實質上比燕京的好得多,在全國說來,當年是罕與倫比的。先說麵積就有一千多畝。潘光旦先生在《清華初期的學生生活》中寫道:
一所千把畝的王爺園子裏住上起初隻二百幾十個學生,最多的時候也不過五六百人,居住與遊息的條件是足夠寬敞的。鐵床、鋼皮繃、厚草墊,四個人一大間,另有自修室……圖書館裏的座位一直有富餘。池邊、林下、土山坡上的石磴,到處是讀書遊息的好去處。滿園是花木,九秋的菊花,除園藝工人廣泛地培植外,又有一位姓楊的搞齋務工作的職員出色當行地加以指導,尤為量多質美,據說極盛時一年曾培育到兩百個品種。記得每年暑假回家,一到開學期近,就一心指望著返校,說明學校的吸引力實在很大。每年也有不少邊遠省區的同學留京度假,學校則把他們安排在西山的臥佛寺、大覺寺等處,也是十分幽勝的地方。……校園的西鄰圓明園,當時雖早已成為狐兔的窟穴,而破碎的琉璃磚瓦,片段的白玉雕欄,紛紜狼藉,遍地都是,“壽山”還相當高,“福海”還相當深,乃至“大紅門”還像個門,“西洋樓”還像座樓……成為課餘假日閑步的一個最好去處。
至於說到那數不清的房子,自然是幾十年中陸陸續續造起來的。如以“七七事變”作為一個期限,那最早建造的是工字廳,最後落成的是航空館,在這些建築物中,值得一提的是非常多的。
首先是體育館,這在當年,不要說在北京,即在全國說,也可能是獨一無二的。這是在馬約翰老先生主持下興建的,在大操場西麵,坐西麵東,正門前有一片台階,門臉也不算高大,但是裏麵卻極為講究:進門後,門庭正麵是室內籃球場,高級打蠟柚木地板,左手是健身室,有鞍馬、吊環、單雙杠等設備,更可貴的是左手進去的室內遊泳池。當年北京室外遊泳池,也隻有中南海北門內、絨線胡同崇德中學、台基廠交民巷使館俱樂部等三處,而這裏卻在室內,一年到頭保持著溫水,即使在三九天,燕山飛雪、滴水成冰的時候,這裏也是溫暖宜人,如果有豪興,盡可脫去衣服,跳下去遊個痛快好了。但說也奇怪,當年卻很少有人進去遊,同學中不少都不會遊泳,因為我很少見到裏麵有許多人在遊,看來“清華人”當年的功課確是太忙了。據傳著名物理學家薩本棟氏,在清華讀了八九年書,卻從沒有去過頤和園,有人笑他是書呆,有人卻讚他是“不窺園”的苦學者,究竟誰說的對呢?人生似乎太矛盾了,但清華學生的苦學精神的確是驚人的。
遊泳池人不多,圖書館人卻很多。斜立在工字廳東北麵的圖書館大樓,像一個伸開兩臂的母親,要把清華園的赤子全部抱在懷中一樣。那意大利大理石的高台階,年年月月,不知踏過多少腳印,而後來這些腳印又從這裏出發,遍及世界各地了。
清華的校園,約略可以分作三個部分。由西門進來,順著柏油馬路走,到正門時,這是三個部分的中心,清華進城的校車,每天從早到晚幾次停在這裏,按鍾點開進城去。進城之後,先是停在西單“亞北號”糖果點心號門前(在西單菜市南麵一點),到西城各處的人都在這裏下車。然後是到東城米市大街青年會門前,這是終點。返程仍由這裏開,走東、西長安街再在“亞北號”門前停一下,等人上齊,再回清華正門前停下,大家下車,學生回宿舍,教職工回自己的家。由此往南,是南院,是教授、講師、職工的生活區,往北進大門,是真正清華大學所在地。這又可分為兩大部分:偏東麵,以工字廳辦公處、羅馬式的圓頂禮堂、圖書館三處為中心,周圍各個教室樓,各個工程館,這是教學區;偏西麵,以大操場、體育館為中心,周圍是各個宿舍樓、食堂等同學們的生活區。
清華園離西直門十八裏地,當年西郊未修柏油路時,出西直門,經關廂、高亮橋、黃莊、海澱,再往前向東拐彎到清華,交通不算方便。所以不但學生全部住校,就是各位教授,也都住在學校中,有不少人城裏有家,清華也有家,如俞平伯先生,城裏東城老君堂有“古槐書屋”,清華園教授住宅中又有“秋荔亭”,即先生《秋荔亭記》中所說:“若秋荔亭,則清華南院之舍也。”南院之舍,就是南院教授宿舍,如今世界知名學者中,在這裏卜居過的大有人在吧?
清華的學生宿舍,也是以“齋”為名,男生宿舍如“明齋”、“誠齋”及後來建的“新齋”等,女生宿舍叫“靜齋”。這些“齋”都是紅磚砌的三層樓,兩個人一個房間,房中有壁櫥,床都是小的可拆卸的鋼絲床,冬天全部水汀,有一位名“任浩”的在舊時《宇宙風》上寫文章介紹清華宿舍說:“整個冬天,從十一月到翌年三月,在清華室內都像是夏天,睡起來蓋一條薄被就行了。”這話是一點也不假的。
在清華住宿,其好處還不完全是在物質上,更重要的是其情調好,風格好,先不說這些天南海北的莘莘學子們住在一起,終日弦歌之聲,多麼熱情,多麼爽朗,又多麼用功!就是站在三樓朝西的窗口上,朝著那四時變幻的西山望去滿目秀色,就夠你思念一輩子的了。平伯先生清華園詩雲:“駘蕩風回枯樹林,疏煙微日隔遙岑。”“遙岑”非“遙”,能不思念清華乎?
文化古城時期的國立清華大學,每學年招生,報名數大約都有幾千人左右,而錄取隻是四百名,不要看比例數不大,要知這幾千名的報名者,都不是泛泛之輩,因清華錄取標準較高,不自量力的人是很少的,而“強中更有強中手”,在這幾千名角逐者中,能名登金榜可想是多麼不容易了。三十年代初,是舊時清華角逐的鼎盛年代。當年以賦得《夢遊清華園記》、《我的衣服》等題目而名登金榜的人,現在都已是年近古稀了。
三十年代北京各大學,放暑假很早。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時,各個學校都已放暑假了,清華園中,學生大部分都已不在學校,外省的同學,都已回鄉,工學院一部分同學,正在各處實習,如土木係三年級的人,正在山東濟寧梁山泊邊上作水利實習。還有一些北京有家的同學,都已進城,盧溝橋炮響,抗日開始,當時隻說是短暫地離開清華園,暑假之後,便可回來重看西山秋色的人,此時傷心地失望了。清華大學師生們負笈南行,先是湖南長沙,又是雲南蒙自,最後在昆明和北大、南開三校組成西南聯大,直到抗戰勝利複員。
“清華園”走不了,留在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下,敵人一度把她作為傷兵醫院,體育館喂養戰馬,在明齋、新齋等處住傷兵。在那些年代裏,工字廳前的春花,海棠含淚,丁香惹愁;靜齋南邊荷塘中,菡萏萎謝,翠蓋凋零;禮堂的羅馬式的圓頂默默地對著燕雲;圖書館前白色意大利大理石台階上,再沒有夾著講義的人站在那眺望西山落日;舊日的工友,不少都住在附近的成府街上,有些沒有跟著流亡到昆明,真像圓明園大火之後的宮監一樣,見到人就想說說昔日的繁華,成府街上的各種小鋪、小飯館、洗衣局、奶子房,懷念著熟識的主顧。成府街上,開始還有“燕京”的人,後來“燕京”的人也沒有了,真是寂寞了。
淪陷期間,城裏的人不再談清華園,似乎把它忘了,沒有這個地方了,但沒有忘了清華,不但沒有忘,而且時時在思念她。隻是“清華、燕京好通融”的話,此後真成為曆史語言了。
文化古城時期的北大,蔣夢麟做校長,做了不少事,但後來專做官去了,勝利後未再回北大。而文化古城時期的清華,人們要思念它的校長梅貽琦氏。他本來是清華教務長,一度赴美任清華學生留美監督處監督。一九三一年歸國任清華校長,直到一九三七年。在大動蕩的局麵下,為清華在教學、科研、學風、人才等方麵創造了極為輝煌的成就。開創了“教授治校”的製度,最大限度發揮了教授的智慧和作用。他在就職演說中有句名言:“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迄今仍為人所稱道。抗戰勝利,“清華人”又回到了清華園。梅貽琦校長也回到了清華園。一別九年的清華園,又是水木明瑟,花柳宜人,鬧鬧嚷嚷,弦歌不輟。直到一九四八年十二月梅氏去了台灣,在新竹又辦起了一所清華大學,有人喻之為“一水分流”,探本尋源,從一九一一年建校到今年已經是七十多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