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學府述略(一)(3 / 3)

如果“清華”是個人,那當然已是年逾古稀的老者,但是她是一所學府,“水”涓涓而不息,“木”欣欣以向榮。正如二六級校友贈給母校那幅大匾上所書的四個大字“人文日新”,她是永遠不會老的。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遙想現在清華園中歡蹦亂跳的小姑娘、小夥子們,如果同第一代“清華人”現在還健在者相比,那足可以作他們的曾祖父了吧。

清華的畢業生,估計應不少於五萬人,可說遍及世界各地,最早的老前輩,如以年齡計算,都是九十多歲的人了。不知現在幾位姍姍玉骨,猶駐人間?在此向他們寄以遙遠的祝福吧!二十年代的“清華人”,現在都是八十歲的老人了,還有不少健在者,而且有的人還在那裏工作呢。如陳岱孫老先生即其中之一。他一九二○年畢業於清華,現任北大經濟係主任,幾年前,北大還為他舉行了任教五十四周年和八十壽辰的慶祝會。此外,科學院副院長周培源,現任清華大學副校長趙訪熊也都是二十年代的清華畢業生。

三十年代的清華人,那就更多了,算年齡,年紀大的,七十來歲,年紀小的,隻有六十多歲,至於六十歲以下的人,那在清華校友中,還是小弟弟呢。說清華的校友中人才濟濟是當之無愧的。著名的學者、教授、科學家很多。科學家如竺可楨、段學複、葉企孫、薩本棟、錢三強、張子高、楊石先、梁思成、錢偉長、吳仲華等,文學家如洪深、聞一多、曹禺,語言學家王力等,都是大名鼎鼎,卓有成就的人物。此外,一些知名的學者如熊慶來、華羅庚、馬寅初、朱自清、吳有訓、陳寅恪、錢學森,美國的趙元任、李政道、楊振寧、林家翹、陳省身、任之恭也分別是清華各期學生或培養的公費生、資助生。清華的成就及其貢獻之大,在中國各學府中,可說是無與倫比的。

水木清華七十餘年中,文化古城時期曾是它的一段值得懷念的金色時期,這金色的舊夢,留在多少人的記憶中呢?荷塘的月色,西山的晚霞,工字廳前年年春天爛漫枝頭的海棠和丁香,永遠留在舊夢中吧。

師大

“師大窮”,這是實際情況,不少師範大學的學生,都是寒家子弟,貪圖師大不收學費、雜費、住宿費,而且還管飯,就是吃飯不要錢,夥食也還不壞。這樣人們又給“師範大學”起了個諢名,叫“吃飯大學”。這些優惠條件,在窮學生看來,是十分重要的。

在文化古城時期,前一階段,貨幣還用銀元,社會上流通的鈔票都能兌現。後一二年,因南京政府采用“白銀政策”,大都市都不再流通銀元,但也基本上未影響物價。在整個文化古城時期,外省來北京讀大學的學生,每年最少也要二百元,包括學費、夥食、宿費、書籍、衣著等,如江南各省,一年回一趟家,那還得再加上百元旅費。當時一個月夥食費六元,就吃的不錯;如七元,標準就很高了。當時清華大學每月夥食七元。而旅行費用很貴,一張去上海三等車票二十二元八角五分,等於三四個月的夥食費。這樣一般學校,如北大、北平大學等國立大學,一般節約一點的學生,一年也得用二百五十元左右(包括回家路費)。這點錢如在官僚地主、大資本家、高級工薪階層,都不算什麼;如一般工薪階層,家就在北京,可以回家吃住,也無所謂。而在外地農村,或中小城市,一個家庭每年拿出二百多元現大洋,這就是一個十分龐大的數字。不要說貧苦農民、指身度日的工匠辦不到,就是小地主、小生意人,薄有財產,拿這筆錢也不容易。當時南北各省,中小城市,五口之家,每月有固定二十元大洋收入,就能過很不錯的日子,又如何能罄全家所有,供一個大學生上學呢?師範大學,管吃、管住、管讀書,一個外地窮學生,考上師大,每個月連夥食帶住宿最少可省十元錢,這樣就省多了。而且畢業之後,保險可以當個中學教員。就可以賺百數塊大洋的薪水,就家境貧寒的人說,這一輩子養家糊口,就不成問題了——自然,那時天真的窮學生們,不會想到十年、二十年後的戰爭、通貨膨脹,教員變成“四大賤物”之一,所入不但不足以養老婆孩子,甚至連自己也養不起。不過這是淪陷若幹年後的後話,暫時可以不表。回過頭來還說文化古城時期的“師大窮”。

師大雖窮,但仍和北大、清華、燕京並列,說明它還是一個水平、一條線上的,即都相當難考,畢業後職業有保證。在文化古城時期,全國就業區域還十分廣闊,還未到“畢業即失業”的慘境,國立大學畢業生,就職條件及起薪都有明文規定,基本上可以得到保證。燕京雖非國立,但因美國教會關係,就業更無問題。師大畢業生,遍布全國,各地的中學教員幾乎是他們全包了,同學援引,勢力也較大。所以“雖窮”,考的人仍很多,不但成績好的窮學生爭著考,即使經濟條件好的也是要考師大的。

師範教育就世界教育史講,是一項特殊教育,說得簡單些,就是為了培養各級師資,因而才興辦各種師範學校。北京師範大學的最早曆史,可以上溯到“京師大學堂師範班”,那是光緒二十八年(一九○二)的事。一年之後,即一九○三年,張之洞等厘訂學堂章程,“師範班”按製脫離京師大學堂,設置“北京優級師範學堂”,辛亥之後,改名為“北京高等師範學校”,簡稱“北京高師”,有國文、史地、英語、數理、理化、博物六個學部。當時中學四年,大學預科二年、本科四年,共六年。高師修業四年,畢業後隻能教中學。高師另設研究科,如再入研究科兩年,也就等於大學本科畢業了。其研究科先設教育、數學、化學,後來“學部”改稱“學係”,各係均有六年製,體製日漸充實。改為“北京師範大學”,是一九三二年秋季,中學學製由“四二”製改為“三三”製而後改變的。中學“四二”製是日本式的,即中學四年,高等二年。“三三”製是美國式的,即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我國舊製高等都歸入大學預科,中學改為“三三”製,大學取消預科,“高師”也改為學製四年的大學本科。稱作“北京師範大學”,也就名正言順了。

首任校長是湖南湘陰人範源濂氏,字靜生,曾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是早期著名教育家,在美國考察後回來接任。亦因經費問題困難而辭職。後來福建人鄧萃英(字芝園)氏也曾擔任過一個時期校長。一進校門左手有羅馬式廊柱的圖書館,就是鄧萃英氏長校時修建的。其間易培基也擔任過一屆校長。

文化古城時期北平師範大學校址,一般說是在和平門外新華街右側。這裏其實在高師時期,還是很偏僻的。內城人要到這裏來,必須出前門或出宣武門,由西河沿過來,再一轉彎才能到。因為那時和平門還沒有開,和平門是民國十四年(一九二五)段祺瑞時代開的。自此之後,師範大學門前四通八達,是通衢大道了。

校址最初建造,是在清代末年,這塊空地,還是琉璃廠琉璃窯舊址,在康熙、乾隆年間,這一帶麵積廣闊,所謂“東有五鬥,西有方壺”,空地是很多的。後來琉璃廠、廠甸雖然成為著名的文化街、廟會區,但偏北麵,空地仍很多,清末在這片空地東麵蓋了五城學堂,即後來的師大附中。在西麵便蓋了優級師範的校舍,直到一九五三年,北京師範大學尚未搬遷時,修建房屋開基取土時,還發現了不少琉璃磚瓦及磨製瓦漿之大古磨盤數座。但師大校址,在當時比起其他大學來,並不大,老實說來,還是有些“窮”相的。一進大門,北麵傳達室,南麵警衛室,往前走,一個不大的廣場,左首便是鄧萃英做校長時建的圖書館,雖然有四根羅馬式的柱子,但並不大,隻不過是一個兩層樓。既比不上清華八字形意大利大理石裝修的圖書館,也比不上北大新建四個大閱覽室的圖書館氣派。藏書自然也是較少的,雖然離琉璃廠很近,而琉璃廠書鋪的大學圖書館售書對象,則是北大、清華、燕京等校圖書館,師範大學是不大提起的。

穿過一進校門圖書館前的小廣場,繼續往西走,先是一排平房,中間穿堂門,再進去,是一個狹長條的大院子,四角有四座曲尺形的兩層樓,是老式的十分高大、寬大的樓梯和走廊,這就是主要的教學樓了。教室、試驗室都在這裏。在這組建築群的北麵,偏東一組小灰磚樓及平房,是教學行政區,校長室、秘書、教務、庶務等處都在這裏。正北平房院落,有小門進去,是女生宿舍。在西北隅,是飯廳、大廚房,飯廳南麵、東麵都有門,南麵正門進去,迎麵牆上掛一大紅木鏡框,裏麵是碗口大的正楷寫著朱柏廬《治家格言》的句子:“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等句子。據一位京師大學堂師範班優級師範首屆畢業生回憶,夥食早餐粥和麵食,午晚兩餐,每桌八人,六菜一湯,冬季四菜一火鍋,葷腥俱全。提調舍監、事務科長、高級職員和學生一道吃,坐在主座,合乎古語的“大烹養士”的禮儀。文化古城時期,師大夥食基本仍然如此,每桌八人,但是四菜一湯,每周有兩天菜特別豐盛,燒牛肉、燉肉、四喜丸子之類,平時則是肉絲、肉片類的葷菜。雖然夠吃,並不富裕。八人一桌,座位也較擠,北大、清華一般都是六人一桌。因諢名“吃飯大學”,不免說到食堂,就把夥食多說兩句。

中心教學樓的南麵,西南一隅,有琴房、體育係,還有一個掛名的風雨操場,十分簡陋,隻是一個洋鐵頂的倉庫而已,不但無法與清華、燕京有打蠟地板的體育館比,連教會中學彙文的風雨操場也比不上,倒真是符合“窮”的身份。師大有體育係,這個簡陋的風雨操場,不但要供體育係同學鞍馬,單、雙杠等術科鍛煉之用,而且還派大禮堂的用場。《魯迅日記》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記雲:“午後往師範大學講演。”這次講演就是在這個簡陋的風雨操場中舉行的,臨時因人多,容納不下,搬到外麵操場上露天舉行。不少有關文獻中,都印有這次講演的照片,雖經一再翻版,但仍清晰可見,聽眾人雖多些,但也並不是多得不得了,但那個風雨操場便容納不了,也可見其不但簡陋,而且很小了。其實外麵操場也並不大,不夠標準場地(即四周四百米跑道,中間一個標準足球場)的麵積。

操場東麵,有幾排平房,自成院落,那是體育係、音樂係、工藝係、地理係等學係男同學宿舍。在文化古城時期,師範大學在圖書館南麵,臨新華街,蓋了一個學生宿舍樓,大房頂、青磚青瓦、三層、“丁”字形,是比較新式的,同清華的宿舍差不多,取名“丁字樓”,有胡適題的匾,本色木紋,字填洋綠,十分古雅,和那青磚樓房十分協調。每室四人,有鐵皮床、壁櫥、紗窗、水汀,冬天十分舒服,但是夏天就苦了,那壁櫥縫中全是臭蟲,一點辦法也沒有,害得人整夜不能入睡。

文化古城時期的師範大學,校址建築僅此而已,和北大、清華、燕京等等,是無法比擬的。在高師時期,還有一個“女高師”,在石駙馬大街。在一九三一年和“男高師”合並。所以在文化古城時期,就隻有一個國立北平師範大學了。當時是三個學院:文學院,國文係、英文係、曆史係;理學院,數學係、物理係、化學係、地理係;教育學院,教育係、體育係、音樂係、工藝係。共三學院、十一學係,符合當時大學製度的規定。

師範大學的教授陣容,相對說,沒有清華、北大名人多,陣容強,但畢竟是國立大學,曆史悠久,也相當可觀。最早在優級師範時期,請過不少日本教師,後來當教育總長、師大校長的範源濂,當時是日本教師的助教、翻譯。範氏是清末長沙時務學堂學生,留學日本,並在日本創設法政、師範諸科速成班,還帶湖南女學生十二人留學東京,是最早的日本女留學生。範氏後來對師範教育影響甚大。在他任師大校長時,師大已有不少名教授,到了文化古城時期,有些早已離開師大,甚至離開北平,但也還有不少知名之士,如國文係的錢玄同、高閬仙、黎錦熙,曆史係的李泰棻、王桐齡,物理係的文元模,音樂係的柯政和等位,都是很有名的專家。隻是其中個別的後來做了漢奸,但這是後話,在文化古城時期,還隻是名教授耳。

文化古城時期師大,擔任校長時間最長的是李蒸。一九二八年北伐之後,李石曾想把持北平大學教育,組成北平大學區,但不到一年,北京大學便脫離了這組織,北平大學區便廢止消失了。師範大學也恢複原來名稱,獨立成一大學,名義上由李石曾任校長,由李蒸代理。李石曾,國民黨元老,河北高陽人,在法國多年,代表教育界北方勢力。李蒸,河北灤縣人,留法歸來,年青有為,很得李石曾賞識,便代李石曾為實質上的師大校長。與南京上層關係,自然還靠李石曾力量。但在“九一八”之後,朱家驊任南京教育部長,師大學生呼籲抗日,掀起學潮,朱便部令停止招生,想停辦師大。這樣李蒸到南京,作政治活動,參加核心組織,負責回北平“整理師大校風”,這樣國立北平師範大學就完全由李蒸負責。李蒸擔任校長,直到“七七事變”。李蒸在抗日戰爭勝利後,是北平三青團負責人,解放時,他是南京和談代表之一。

文化古城時期的師範大學,為當時各地中學培養了大量教師,英文、國文、數學、理化、生物,以及音樂、體育、圖畫各方麵都有。師範大學在畢業時,除去寫論文之外,還要經過兩個多月的試教,試教的地方,就是本校所屬男、女附中、附小,都是北平教學質量最好的學校。師大畢業生在教育界的力量是很大的,不少著名中學,所有高、初中教員,幾乎清一色都是師大畢業生。畢業生首先要服務於教育界,這一要求,也是師範大學的規定。“飯”畢竟不是白吃的,有權利,也有義務,這本來也是公平合理的。

師範大學離著名的古老文化街極近,出校門往南走不上幾十步,就是廠甸、琉璃廠,本來可以受到很好的影響,不過在文化古城時期,大學中也往往是新的影響大,古老的影響小,師範大學未能湧現出版本、目錄、文物鑒賞、書畫等名家,細想起來,也十分辜負這近水樓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