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自清代末年廢科舉、興學校,舊的教育製度轉變為新的教育製度,經過清末、民初的逐漸轉變,似乎到了文化古城時期,才達到了相當的深、廣度,即對傳統文化既有深厚的繼承,對西方近現代科學文化又有敏銳、廣泛的吸收。自然這不是空口說白話,也不是決定於其個人的一個指示、一紙命令,而是經廣大學人共同努力工作所造成的影響。《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載一九二七年夏周傳儒、吳其昌《梁先生北海談話記》中說:
反觀現在的學校,多變成整套的機械作用,上課下課,鬧得頭昏眼花。進學校的人大多數除了以得畢業文憑為目的以外,更沒有所謂意誌,也沒有機會做旁的事。有誌的青年們,雖然不流於這種現象,也無從跳出圈套外。於是改造教育的要求,一天比一天迫切了,我這兩年來清華學校當教授,當然有我的抱負而來的,我頗想在這新的機關之中,參合著舊的精神。吾所理想的也許太難,不容易實現。我要把中國儒家道術的修養來做底子,而在學校功課上把他體現出來。在已往的儒家各個不同的派別中,任便做哪一家都可以的,不過總要有這類的修養來打底子。自己把做人的基礎先打定了,吾相信假定沒有這類做人的基礎,那末做學問的並非為自己做的。至於智識一方麵,固然要用科學方法來研究;而我所希望的,是科學不但應用於求智識,還要用來做自己人格修養的工具……
梁任公這段話所說的意思,在客觀存在上,無疑也是當時清華、北大這些著名學校的學風實際,也影響到中學、小學教育,在接受傳統文化和吸收西方文化方麵,都是比較踏實的。錢賓四在高齡八十八歲時所寫的《師友雜憶》中回憶當時情況說:
誠使時局和平,北平人物薈萃,或可醞釀出一番新風氣來,為此下開一新局麵,而惜乎抗戰軍興,已迫不及待矣。良可慨也。
又說:
要之,皆學有專長,意有專情。世局雖艱,而安和黽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無倦。果使戰禍不起,積之歲月,中國學術界終必有一新風貌出現。
梁任公的話,可以作為文化古城時期學風肇始的影響;錢賓四先生的話,可以作為文化古城時期學風實際的小結。再賓四先生所說的“人物薈萃”,是指文史哲方麵的學人,如胡適、錢玄同、孟森、傅斯年、顧頡剛、馮友蘭、湯用彤、熊十力、蒙文通、林宰平、梁漱溟、陳寅恪、吳雨僧、錢稻孫、賀麟、張蔭麟、張孟劬、張東蓀、陳援庵、馬叔平、吳承仕、蕭公權、楊樹達、聞一多、餘嘉錫、容希白、容肇祖、向覺民、趙萬裏等位。而另外還有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名學人,如建築梁思成,物理薩本棟,數學張貽惠、馮漢叔,圖書館學袁同禮,生物秦振黃,經濟趙迺摶,生物秉誌、郭毓彬,語言黎錦熙,化學劉拓、趙學海,機械王季緒等等,再加中西名醫,名畫家等等。雖因日本侵略戰爭的突然而來,學術研究及學風未能使之延續發展,但在這十年當中所造就熏陶的人才,卻為數甚多,遍及世界,在學術界造成很大的影響,即使至今天,文化古城時期培養熏陶出來的人才,仍然有不少活躍於世界各地。這不隻是各種政治力量中的領導人才,高級官吏,以及像美籍華人陳香梅女士那樣的國際活動家,而且更多的是各個文化科學領域的學術領導人,各種門類的專家。最近在香港《文彙報》附送的七八六期《百花》周刊上讀到美國黃文湘寫的《美籍華人物理學家鄧昌黎博士》一文中說:“出生於一九二七年的鄧昌黎博士,在十九歲來到美國,後來在美國落地生根,表現了與愛因斯坦和費米相同的信念:‘哪裏有自由,哪裏就是我的祖國。’”
出於政治原因,盡管可以這樣說,但卻無法改變他在文化古城的西城牆下巡捕廳長大,在北師附小讀小學、育英中學讀初中、誌成中學讀高中、輔仁大學讀大學的事實,也無法改變其尊人芝園先生在文化古城時期在北平做寓公,經營模範牛奶廠為他創造的出國條件……這些都是任何原子加速器都無法改變的,因此認祖國也罷,不認祖國也罷,在文化古城中成長的曆史事實和文化教育熏陶的影響,此生此世再也抹不掉了。因而他雖然是美國籍,其根原本還是在太平洋此岸的土地上的。隻不過是“出洋入籍”而已,一個大活人又何能“落地生根”呢?自然他的第二代,就可以“落地生根”了。鄧同楊振寧氏一樣,都是意大利物理學家費米的學生,都成為世界著名物理學家,而楊也是文化古城時期清華附中、崇德中學的學生,後在昆明西南聯大,由聯大留美。其受文化古城時期的基礎教育和學風影響和鄧是一樣的。因為早幾年,可能所受影響更深些,似乎還沒有聽說他也說過類似的話。總之,也都是多少經文化古城學風吹沐過的人罷。或者也可悟到:越到後來,這種影響也就越淡泊,慢慢就是“漸行漸遠漸無書,水寬魚沉何處問”,半個多世紀以來,也就消失殆盡了。正像錢賓四先生在《師友雜憶》之十《北京大學》中說的:“學術界則神耗氣竭,光采無存。言念及之,真使人有不堪回首之感。”文化古城時期,已成為曆史的過去了,這一時期的教授、教員,大多也都老成凋謝,碩果僅存者,也極為稀少了;這一時期受大學教育的,也都是八九十歲的老人,均已氣息奄奄矣;這一時期受中、小學教育的,自然還多活躍者,但所受影響已遠不如前者,年代久遠,記憶都已褪色蒼白了。因之其學風的影響,也就越來越淡,慢慢消失,徹底消失了。真有不堪回首之感了。此文所談,隻當作一個簡單的回顧小結吧。
曆史是延續的,又是階段性的,至於未來呢,自然還會出現更恢宏的篇章,讓更年輕的朋友們等待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