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化古城”簡說(2 / 3)

一九三三年六月錢玄同寫給胡適的信說:

我和劭西、子書三人定於六月九日(星期五)午十二時請您到廣和飯莊吃一餐飯,名為餞行……我從熱河淪陷以後,約有三個月光景,謝絕飲宴之事。我並非以國難不能吃飯為名高,實緣彼時想到火線上的兵士以血肉之軀當坦克之炮彈,渾噩的民眾又慘遭飛機炸彈之厄,而今之東林黨君子猶大倡應該犧牲糜爛之高調,大有“民眾遭慘死事極小,國家失體麵事極大”之主張。弟對此等慘現象與新宋儒,實覺悲傷與憤慨,因此,對於有許多無謂之應酬,實不願參與。蓋一則無心談宴,一則實不願聽此等“不仁的梁惠王”之高調也。自《塘沽協定》以後,至少河北民眾及前線士兵總可以由少慘死許多乃至全不遭慘死,故現在不再堅持不飲宴之主張了。

這代表了一些好心人士的保守看法。但強敵當前,中華民族惟有抗戰的一途,暫時的妥協,苟安於一時,是無濟於事的,三年之後便是“七七事變”,全麵的抗戰,更大的犧牲開始了。

這其間文化古城的形勢:一方麵東北的流亡學生、各界人士仍因交通條件便利及生活水平較低,不斷來到古城定居、上學;另一方麵也有不少條件更好的人看到古城日漸危險,紛紛南遷,住到上海租界中去,托庇於英美勢力,以求安全。

國難當頭,學生愛國熱情更加高漲。南京政府派憲兵三團駐在北京,加緊政治鎮壓,一時冤獄紛紛,知名人士有“民權保障同盟全國委員會”,北平則有“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北平分會”之設,靠這些人的聲望,忙於營救一些冤獄中的無辜者。

但盡管如此,戰火尚未燒到古城,這座文化古城還保持著相對的穩定,教書的還照常教書,學生還照常上學,研究學術的人還照常研究……自然,混混沌沌的人還照常混沌,玩樂的人還照常玩樂,芸芸眾生則還是芸芸眾生……《胡適來往書信選》載有一九三三年一月下旬榆關戰事吃緊時單紹良寫給胡適的信雲:

十九日抵漢口,此間秩序雖稱安寧,而社會早成凋敝。文化方麵除武漢大學外,殆無可言者。承介紹見王雪艇先生、周鯁生先生……各教授皆信報紙謠傳北平各大學生逃盡,教授避難,榆關事件更不知演至何種地步,等語。生向彼等解釋北平教授並無避難之事,學生雖有離校者,亦係寒假慣例,並不足怪,且平、津在種種關係上日人亦斷難急攻,教育界為社會之表率,斷無如此張皇之理……

這是當時南方謠傳和古城實際情況不同之處。不過在此種形勢下,任何個人都無力改變,“愧無半策匡時難”。對於掌權的人說來,那還可以求全責備,而對於一般善良的老百姓來說,既不能全部當大刀隊上前線,那也還得照常生活,該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時政治中心、外交中心,已移到南京;經濟中心,已移到上海;上海有租界地,環境特殊,文化鬥爭的前哨也已移到上海;北京剩下古城一座,故宮一院,琉璃廠一處,西山一脈,教授、文化人一夥,學生一群,學校多所……經費問題也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決,每月截留天津海關銀三十多萬(當時全國外貿,上海占百分之五十,天津占百分之二十。但天津出口多於進口,是銀行收進外彙的重點。海關稅收也有保證)。另中基會基金二千萬元,以一分利計,每月有二十萬元。各教會撥給教會所辦大、中、小學的經費,每月也在二三十萬之間,尚有中法庚款基金等等。尚有地方收入的少量撥款,這些款項保證了古城中文化教育事業的經濟命脈。自然比之於各路軍閥所豢養軍隊所用的經費來,那是少得可憐了(當時軍隊每個列兵月餉七元半。每養一師兵,平時不打仗,每月經費也在二十萬元左右。遠遠超過北京大學的經費了。隻一個韓複榘,就有十幾萬人,等於十個師)。不過雖然不多,也還有保證,加以物價十分便宜,勞動力也十分便宜,一個知識分子,不要說月入二三百元,即使七八十元、百來元,家中有個三五口人,也還可以不愁生活,有餘力買點書,請個保姆。因而沒有什麼大野心的人,想讀讀書、做做學問的人,也就不想再到南京、上海這些地方去爭名奪利,站在鬥爭的風浪口去拚搏,而在文化古城中靜靜地讀書了。人際關係,雖然也有些利害爭奪,但究竟較之政治、經濟漩渦中要好得多。北大、清華、師大、燕京、輔仁等這些名牌大學,這幾年中,校長都坐得很穩,沒有哪種力量來故意製造風潮,趕他們下台,這便是明證。魯迅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北歸時寫給上海家中的信道:“我到此後,紫佩、靜農、寄野、建功、兼士、幼漁,皆待我甚好,這種老朋友的態度,在上海勢力之邦是看不見的……”又道:“舊友對我,亦甚好,殊不似上海之專以利害為目的,故倘我們移居這裏,比上海是可以較為有趣的……”再有一九二九年八月顧頡剛要由廣州回到北京時,寫給胡適的信中說:“但廣州的不能研究學問是極明顯的。第一,此間書籍不夠參考,商量學問又無其人……第三,廣州房價太貴,要租一所房子把北京的書都搬來,非每月出百元的租金不可,怕這不能負擔。而且廣州為各派政治家注目的地方,政治的變動最快……第四,在北京,就是沒有事情也可以挨住半年,因為生活程度低,而且熟人較多,有法通融……”總之,這一時期的文化古城,在曆史環境上、在文獻資料上、在經濟條件上、在人情敦厚上、在生活程度上,都為各方麵的學人準備了足夠的條件,在無政治勢力幹擾的情況下,聚集了全國有世界名望的各方麵的人才,在教育和學術上無形中形成了一種風氣,燈火相傳,造成了深遠的世界性的影響,這是談近現代中國教育、文化、科技史應該注意到的問題,值得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