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於一九一七年文學革命的“新文學”,在一九四九年中國共產黨立國時告一段落。這一時代的特色,是語體文的普遍采用,吸收西洋文學的格調和寫作技巧,因此和前代的作品截然不同;和繼起的中國大陸文學,也大異其趣。誠然,中國大陸作家直至目前,無論在語文運用或文體結構方麵,基本上仍是承襲前代遺風,就這一點來說,實在看不出新文學與中國大陸文學有什麼重大的相異之處。但那個時代的新文學,確有不同於前代,亦有異於中國大陸文學的地方,那就是作品所表現的道義上的使命感,那種感時憂國的精神。當時的中國,正是國難方殷,企圖自振而力不迨,同時舊社會留下來的種種不人道,也還沒有改掉。是故當時的重要作家——無論是小說家、劇作家、詩人或散文家——都洋溢著愛國的熱情。在本文裏,我隻以小說為例來證明我的說法。
中國人向來以人道文化的繼承者自居,遵循儒家克己複禮、仁政愛民的教訓,實現佛家恩被萬物的理想。但自十九世紀中葉以來,長期的喪權辱國,當政者的積弱無能,遂帶來曆史上中華民族的新覺醒。作家和一些先知先覺的人物,他們所無時或忘的不僅是內憂外患、政府無能;不管中國的國際地位如何低落,在他們看來,那些紛至遝來的國恥也暴露了國內道德淪亡,罔顧人性尊嚴,不理人民死活的情景。大陸政權易手後,中國共產黨在國際舞台上以強國自居,作家過去因為國難而耿耿於心的屈辱感,似乎一掃而光了。同時,文學一改本來麵目,作品隻是宣傳工具,二三十年代那種對時局批判的精神已蕩然無存。不過,間中亦有不少作家及批評家,貫徹人道主義文學的精神,針砭現實,大聲疾呼,足證他們對中國人民的福樂,仍然非常關切。
即使從世界文學的眼光來看,中國現代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仍然值得我們進一步加以探討。表麵看來,筆者好像過分強調中國現代文學勇於自責的精神,因為我們也可以說中國現代文學之所以現代,不過是因為它宣揚進步和現代化不遺餘力而已。例如晚清的知識分子嚴複,渴望中國能夠模仿西方國家的政製,學習西方的科技。史華茲教授(Professor Benjamin Schwartz)曾著述專書,研究嚴複的生平,書名《富強之路》(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正好充分表現出嚴複要積極導致中國富強的理想。“注釋1”在一九一九年,《新青年》的主編,其後又是中國共產黨創始者之一的陳獨秀,以德先生和賽先生的口號“注釋2”,為新文化運動辯護。近代的中國作家非常向往富強、民主,而又在科技上有建樹的新中國。共產主義的信仰者,以為他們所信奉的,比民主政體更進一步,認為他們向往的無產階級社會已隱含了民主的理想。在中日戰爭期間,毛澤東作《新民主主義論》一書,吸引很多中國人接受他的共產主義理論。
中國愛國誌士所夢寐以求的理想,當然也是現代西方文明致力的目標。但是,西洋現代文學的代表作品卻對西方文明所代表的富強表示反叛;它們著重描寫個人精神上的空虛,且攻擊現代社會。黎昂盧·屈林(Lionel Trilling)在《論現代文學的特色》(On the Modern Element in Modern Literature)這篇精辟的論文中,指出這種特色實表示西方文化“對文化本身的失望”。他說:“依我的看法,現代文學——至少是那些最有代表性的現代文學——的特色,便是對文明本身所抱沉痛的仇視態度。”“注釋3”他列舉現代文學精神上的先導者,如尼采、佛萊則(Frazer)、弗洛伊德和現代文學的代表作品,如《地下室手記》(Notes from Underground)、《黑暗的中心》(Heart of Darkness)、《伊凡·伊裏奇之死》(The Death of Ivan Ilytch)、《威尼斯之死》(Death in Venice)等作品為例,闡釋現代文學那種精神昂揚的叛逆意識,歌頌人類非倫理的原始天性,對西方文化的道德、宗教基礎,表示極大的懷疑,甚至打算完全擯棄。雖然屈林在這問題上未作進一步的申述,但他一定會同意:現代人所處的環境是冷酷無情的,因此會產生這類充滿虛無主義和非理性的文學作品。
現代的中國文學,既隱含對民主政治和科學的向往,故就屈林的釋義,與現代西方文學並無相似的地方。現代的中國作家,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康拉德、托爾斯泰和托馬斯·曼那樣,熱切地去探索現代文明的病源,但他們非常感懷中國的問題,無情地刻畫國內的黑暗和腐敗。表麵看來,他們同樣注視人的精神病貌。但英、美、法、德和部分蘇聯作家“注釋4”,把國家的病態,擬為現代世界的病態;而中國的作家,則視中國的困境為獨特的現象,不能和他國相提並論。他們與現代西方作家當然也有同一的感慨,不是失望的歎息,便是厭惡的流露;但中國作家的展望,從不逾越中國的範疇,故此,他們對祖國存著一線希望,以為西方國家或蘇聯的思想、製度,也許能挽救日漸式微的中國。假使他們能獨具慧眼,以無比的勇氣,把中國的困蹇喻為現代人的病態,則他們的作品,或許能在現代文學的主流中占一席位。但他們不敢這樣做,因為這樣做會把他們改善中國民生、重建人的尊嚴的希望完全打破了。這種“姑息”的心理,慢慢變質,流為一種狹窄的愛國主義。而另一方麵,他們目睹其他國家的富裕,養成了“月亮是外國的圓”的天真想法;不過,中國文學作品盡管自外於世界性,但若作家能透徹地描寫中國的困厄,則他們的作品,和西方文學的佼佼者,在精神上也有共通的地方。
在鴉片戰爭(一八三九年至一八四二年)以前,中國人就算在異族統治下,也懷著唯我獨尊的文化優越感,每當異族入主中國的時候,儒家思想的士大夫,滿懷複國的決心,鄙視入侵的蠻族。但當局勢穩定下來以後,鄙視異族的觀念也就慢慢消失,士大夫照樣事奉新朝。根據中國傳統史家的看法,一個朝代的滅亡,是由於佞臣當道,君主昏庸,當政者未能力行儒家仁政愛民的政治理想所致。因此,儒家的政治理想,從未成為作家筆下的譏諷對象。根據這種理論,儒家的政治理想,異族朝廷也可照樣求之實現。正如西方古典文學一樣,中國傳統文學的諷刺對象,隻是那些違反聖賢遺教、社會法則的人物或風俗而已。
《鏡花緣》是十九世紀初期的作品,可以作為鴉片戰爭前中國諷刺小說的代表。作者李汝珍(約一七六三年至一八三〇年)觀察敏銳,思想脫俗。書中唐敖、林之洋諸人遊曆了很多虛構出來的國家,見到的各種奇風異俗,不但影射當時的中國,且有移風易俗的作用。例如在君子國中,賣商不斷降低價格,而購買者以為既然物有所值,理應付出更多的金錢,才肯拿走貨物。這是對中國或其他地方商業交易的諷刺。唐、林諸人拜訪君子國兩位長者,一名吳之和,一名吳之祥,分屬同胞兄弟。兩位長者問及中國種種荒誕的習俗,纏足為其中一例:
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始纏之時,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此之際,夜不成寢,食不下咽,種種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於死,故以此法治之;誰知係為美觀而設,若不如此,即為不美。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卻又為美?即如西子王嬙,皆絕世佳人,彼時又何嚐將兩足削去一半?況細推其由,與造淫具何異?“注釋5”
許多章回以後,林之洋在女人國被俘為國君的後宮,備受了纏足的苦楚。這樣,作者以戲劇性的手法,把吳之和對纏足的批評表現得更淋漓盡致。
不過,即使在批評中國最不人道的習俗時,李汝珍仍保持中國讀書人固有的自尊,認為這些惡習係由於乖離了中國文化的最高理想之故。在《鏡花緣》裏,作者謂吳氏兄弟是泰伯之後。泰伯是周文王的伯父,又是一位聖賢,讓位於其弟而逃抵尚未開化的吳境,教化當地人民。故此,吳氏兄弟所處的君子國,人民仍力行周室肇創期間的宏風。吳之和糅合儒、道兩家的觀念,反對纏足。莊子若在,也許會同樣提出“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的反問句吧。
十九、二十世紀之交,清朝式微之際,產生另一重要的諷刺作品《老殘遊記》。作者劉鶚(一八五七年至一九〇九年)與李汝珍一樣,不拘泥世俗,對各項雜學都感興趣。但生當晚清,頗受西方思想的熏陶,曾試辦不少現代化的實業,可惜都半途而廢。在《老殘遊記》中,他以睿智仁愛的儒者立場,指責暴虐無能的貪官汙吏,深恐逼近眉睫的革命,會帶給中國無可挽救的創傷。對貧苦大眾及在苛政下喘息的良民,劉鶚表示極大的同情,顯示他對人道主義的尊崇。雖然他的思想是儒家的,但也隱約看出他受西方思想的影響。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老殘遊記》有其晚清小說的特色(與《鏡花緣》裏的諷刺,判然有別)。他把中國喻為一艘破漏欲沉的帆船,備受內亂和叛變的摧殘。第一回描寫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老殘和兩位至友,在山東海麵附近,發現這艘帆船:
船身吃載很重,想那艙裏一定裝的各項貨物。船麵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計其數。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麵上有北風吹著,身上有浪花濺著,又濕又寒,又饑又怕。看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氣象。那八扇帆下,各有兩人專管繩腳的事。船頭及船幫上有許多的人,仿佛水手的打扮。
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卻是破壞的地方不少: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破壞,浪花直灌進去;那旁,仍在東邊,又有一塊,約長一丈,水波亦漸漸浸入;其餘的地方,無一處沒有傷痕。那八個管帆的卻是認真的在那裏管,隻是各人管各人的帆,仿佛在八隻船上似的,彼此不相關照。那水手隻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隊裏亂竄,不知所做何事。由遠鏡仔細看去,方知道他在那裏搜他們男男女女所帶的幹糧,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注釋6”
視為政治寓言,整個夢境殊堪玩味;上麵所引的文字,可見作者對中國生死存亡關頭的警諷之意。謝迪克教授(Prof。Harold Shadick)將此書譯成英文,譯筆精確,在附注中他為洋讀者設想,點明“二十三四丈長代表一九一一年革命前中國的二十三四個行省”,而“約有三丈長的破漏,代表當時的滿洲”,正受“日俄窺伺”;至於“東邊的傷痕”,指“受英、德虎視眈眈的山東”。“注釋7”在夢境的後半段,叛徒(革命者)正向船主(國君)和舵手(國家的主要臣宰)挑戰。這群叛徒,隻知貪婪投機,既不能脫船於險,亦不能改善船上搭客(人民)饑寒交迫的困境。老殘和他的兩位至友,終於乘坐一艘輕快的小艇,向大船駛去,攜同“一個最準的向盤,一個紀限儀,並幾件行船要用的物件”。但甫上大船,便被全體船員和搭客指摘為“洋鬼子差遣來的漢奸”。當他們回到自己的船上,便立刻被大船打來的“斷樁破板”擊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