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文學(1 / 3)

胡適、陳獨秀倡導文學革命,一轉眼已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六十年來用白話書寫的新文學,其成就早已有目同睹,不再有人加以鄙視。一九四九年前的作品,大部分不易在台灣見到,但近年來有好幾部新文學史問世“注釋1”,至少青年學子可借以知道些人名、書名和一九四九年以前文學發展的概況。不久前,我在報章上見到《中國新文學大係》重印的廣告,好像重印的僅是鬱達夫主編的《散文二集》。事實上,一九二八年以前,左派文人尚未得勢,“大係”裏明白宣傳共產思想的文章可說絕無僅有,真不妨把十巨冊一並重印。僅能看到新編的文學史而不能看到文學理論、批評、創作的原始資料,對青年學子來言,總不免有隔鞋搔癢之感。

在文學理論方麵,新文學初創期最大的特色是對中國固有文學傳統的猛烈抨擊。一九一七年,胡適提出八條《文學改良芻議》之後,陳獨秀即寫篇《文學革命論》響應他,大聲疾呼推倒固有的“貴族文學”、“古典文學”、“山林文學”而代之以“國民文學”、“寫實文學”、“社會文學”。陳氏梁啟超式的社論,讀起來令人心煩,我曾在《文學革命》文裏(收入《文學的前途》)取笑過他。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對傳統文學裏加以肯定的作品和作家,類如《國風》、《楚辭》,魏晉五言詩,唐代的韓柳元白,以及元明以來的“文豪”馬致遠、施耐庵、曹雪芹,即在今日,大家也公認為代表了舊文學裏活的傳統(當然施耐庵著《水滸傳》之說,不一定可靠)。近人唐文標的觀點同陳獨秀尤其相像:他所肯定的也是以《國風》、漢樂府為代表的“國民文學”或“社會文學”,他所否定的也是古代讀書人包辦的“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和“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

一九一八年十二月,周作人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了一篇《人的文學》。在他看來,中國文學的致命傷不是文字問題(“雕琢”、“阿諛”、“陳腐”、“鋪張”),而是道德問題,也就是人生態度不夠嚴肅的問題。他自己提倡的是“人道主義”,即是“一個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於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字,便謂之人的文學。”“中國文學中,人的文學,本來極少,從儒教道教出來的文章,幾乎都不及格。”即如胡適、陳獨秀對少數小說戲劇加以稱許的通俗文學,周作人也認為是“非人的文學”。他把通俗文學分為十類:一是色情狂的淫書類;二是迷信的鬼神書類;三是神仙書類;四是妖怪書類;五是奴隸書類(“甲種主題是皇帝狀元宰相”,“乙種主題是神聖的父與夫”);六是強盜書類;七是才子佳人書類;八是下等諧謔書類;九是黑幕類;十是“以上各種思想和合結晶的舊戲。”“這幾類全是妨礙人性的生長,破壞人類的平和的東西”,周作人認為:“統應該排斥,這宗著作,在民族心理研究上,原都極有價值。在文藝批評上,也有幾種可以容許,但在主義上,一切都該排斥。”同時期周作人寫了另一篇名文《平民文學》,提倡類屬“人生藝術派”,內容充實,“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學”。《紅樓夢》描寫的雖然是貴族生活,周作人卻認為是中國文學史上夠得上“平民文學”資格的唯一傑作:“因為他(它)能寫出中國家庭中的喜劇悲劇,到了現在,情形依舊不改,所以耐人研究。”想來,憑周作人的標準,《紅樓夢》算得上是“人的文學”。

周作人《人的文學》褊狹處,我已在《文學革命》文裏加以批評:西洋十九世紀人道主義的寫實文學,民初文人讀了,受的影響特別大,但周作人當然知道,公認為名著的西洋文學作品也不盡是個人主義的人的文學。周作人早已對希臘神話產生了愛好,古希臘文學也可歸入神仙妖怪書類。主張靈肉合一的英詩人勃雷克,當時周作人對他特別佩服。勃雷克認為基督教教會是違反人性、阻礙人性向上發展的惡勢力,照他看來,連但丁《神曲》、彌爾頓《失樂園》都是迷信的“非人的文學”。勃雷克抨擊教會(雖然他認為耶穌即是仁愛,也是人類創造力的泉源),同五四時期新文化倡導人抨擊“名教社會”、“封建思想”,初無二致。

《人的文學》發表時,西方人道主義文學的全盛期已過:周作人所稱許的幾位大師,易卜生、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皆已去世,即如哈代也已進入暮年,早已不寫小說。第一次大戰後的歐美文學,另有一種新姿態出現,一方麵可說是“為藝術而藝術”,另一方麵也可說是極端個人主義的發展,以易卜生為代表的關注人生的個人主義顯然已變了質。一九四九年後定居北平的周作人,平日的工作是翻譯希臘、日本古典名著,對二次大戰後的西洋文學已毫無接觸。但同時期的日本文學他可能會看到一些,不知道看後有何感觸。可能他會感到色情、暴力、虛無主義的抬頭,表示“非人的文學”再度盛行。

從文學革命到抗戰前夕,這一段時期在當時社會產生最大影響,最能表現獨特思想的三位文化界巨人,要算是胡適、魯迅、周作人。在國內,有些人認為胡適是“全盤西化”的代言人,對他頗多非議;周作人算是親日的漢奸,當然更是人盡可罵。相比起來,周作人不聽胡適的勸告,舍不得離開北平,比較還是小事。至少他對日本某些文學藝術和習俗早在留學日本期間就發生了好感,認為是中國古文化的餘緒,並非日本人占據華北後才美言日本文化的。但胡適和周氏兄弟都生在晚清時代,從小見到周圍無知、貧窮、迷信的現象,把國家的衰弱歸咎於社會的閉塞,傳統文化的毫無活力,是理所應當的事。目今政府關心民生,社會繁榮,當年流行的各種陋習迷信可說一掃而光,人民健康也大為改進,不再有肺結核菌隨時隨地可以侵害青年學子的健康。目今社會賢達之士想到“現代化”、“工業化”各種不良後果,提倡中國固有文化的複興,反而變成了精神上的需要。但即是最熱心提倡固有道德的人士,也不再提“王祥臥冰”、“郭巨埋兒”之類二十四孝裏“非人”的故事了。胡適、魯迅、周作人幼年時期,《二十四孝圖》是流行最普遍的兒童讀物,他們對這類故事深表厭惡,也是理所當然的。

胡適、周氏兄弟幼年即接受私塾教育,讀古代的經典,私下裏他們卻愛讀舊小說,胡適、周作人都認為後來國文寫得清通,歸功於那些小說(魯迅的散文多年未重讀,他可能也說過這樣的話)。周作人晚年在《知堂回想錄》(香港聽濤出版社一九七〇年出版,《傳記文學》雜誌曾摘載過片段)有兩節談幼年讀過的小說,諸凡《三國》、《水滸》、《封神》、《西遊》、《鏡花緣》等,談得津津有味(有些小說在早年的散文裏也談過);雖然對其中不人道的故事,至老耿耿於懷,顯然早已改變了寫“人的文學”時激烈“排斥”的態度。魯迅寫過中國小說史,胡適寫過好幾種小說的考證,在小說方麵作的研究,要比周作人精深得多。但在當時周作人痛斥舊小說,魯迅與其弟弟思想一致,想來完全讚同;胡適也曾在文章裏大力肯定《人的文學》此文的重要性。

胡適倡導文學革命,引起了文言白話優劣之爭辯。周作人排斥舊文學,認為關鍵問題在其代表舊社會的思想性上。同時期他寫了篇《思想革命》的短文(該文以及《人的文學》、《平民文學》兩文皆集於《中國新文學大係·與建設理論集》),明說“表現思想的文字不良,固然足以阻礙文學的發達。若思想本質不良,徒有文字,又有什麼用處呢?……我見中國許多淫書都用白話,因此想到白話前途的危險。中國人如不真是‘洗心革麵’的改悔,將舊有的荒謬思想棄去,無論用古文或白話文,都說不出好東西來”。他的見解,較諸胡適,更精深一步。

我認為中國新文學的傳統,即是“人的文學”,即是“用人道主義為本”,對中國社會、個人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學。那些作家,自己的新思想,可能相當幼稚(尤其是左傾作家),惟對舊思想、舊道德、舊社會的抨擊和揭露,的確盡了最大的努力。我有篇文章,曾被譯為《現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其實原標題“Obsession with China”的涵義除“感時憂國”之外,更強調作家們被種種不平的、落後的、“非人的”現象占據心頭,覺得不把這些事實寫下來,自己沒有盡了作家的責任。巴金三十年代初期的長篇《家》,當年是最暢銷的小說,青年男女讀了莫不深深感動,主要是在讀的時候,想起自己家庭裏種種醜劇悲劇,不由得不一灑同情之淚。國內近年出版的文學作品,刻畫的即是當今的現實,目前青年所關懷的問題是自己切身的問題,舊禮教顯然已毫無支配他們幸福前途的力量。但張愛玲《金鎖記》裏的七巧,薑貴《旋風》裏的方老太太,她們都是舊家庭製度的犧牲品,也都變成了舊社會惡毒勢力的代表。事實上,即在四十年代讀大學的這一代都可記起舊社會的可怕處,那時新文化運動推行已二三十年,但舊禮教的勢力還是根深蒂固。三四年前闞家蓂女士贈我一本散文集《思蓴集》(晨鍾出版社一九七二年版),序文是一封“寄母親”的書簡,其中一段讀了實在觸目驚心:

在我的記憶裏,你很少時候生活得快快樂樂過,我五歲時,爸爸去世,我們在一個舊式的大家庭裏,你含辛茹苦撫養我和弟弟兩人,你曾一度想殉情自殺,但為了你的兒女,你又堅苦的撐持下去,在那窮鄉僻壤之區,你教我們讀書做人,到了我十歲那年,你認為我們非接受現代新式教育不可,你向家庭提出要求,要祖父分點房產給我們,以便我們可以到城裏去進學校,在當時的環境之下,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那樣一個舊式家庭是決不允許你帶兩個孩子單獨居住的,當祖父問你能否守節不變把兩個孩子帶大時,你曾一刀把手指斷下以此為誓,你呻吟兩個月之後,我們終於獲得了自由,我從此便一帆風順由小學而中學而大學,而你卻在堅苦中撐持下去,家中對內對外全由你一人維持,每當風雨黃昏,我常見你繞屋躑躅,我當時是糊裏糊塗的,但這確實是你最淒涼寂寞的日子。

最近讀了張拓蕪的《代馬輸卒手記》(爾雅出版社一九七六年版),原想知道抗戰期間兵士的生活,想不到張先生在《細說故鄉》的下卷裏,也記錄了他幼年的生活,讀來感人甚深。他家居安徽涇縣,“七歲啟蒙,讀了半冊三字經和百家姓,被送入縣立後山中心小學就讀,讀到四上,祖父坐轎子經過學校廣場,看見老師帶著孩子們蒙著眼睛做遊戲,認為太不像話,勒令退學,送到鄉儒‘進’先生處讀私塾,進先生教書認真、嚴格,聞名於鄉裏,動輒用戒尺打手心,揍屁股。罰站罰跪是最輕的處罰,一罰就是半天,我一聽汗毛全體豎立,滾在地上撒賴,那也不行,祖父的話,誰都不敢違拗”。他的長姐遭遇更慘,因為生肖屬豬,祖母那年剛開始吃長素,生下來就不喜歡她。出嫁後經常給婆婆“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逃回娘家,盼望能有些支援,但什麼也沒得到”:

姐姐嫁過去兩年多,響屁也不放一個,這完全是女方的責任,惡婆婆因此打得更凶,似乎希望姐姐同她長媳一樣上吊成雙。但我姐姐硬是不願死,打歸打,逼歸逼,上吊是不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