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文學(3 / 3)

周作人一再申言,他生平最佩服的中國思想家是王充、李贄、俞正燮三人。李贄算是禮教的叛徒,俞正燮為婦女纏腳、守節等苦痛抱不平,在清代中葉,也算得上是先知先覺的人物。其實周作人加以稱許的中國文人、思想家為數甚多,大半其名不揚。寫“人的文學”時他無情排斥舊文學,進入三十年代後,大讀舊書,不少是舊書鋪裏覓來的冷門筆記雜著,普通人不容易看到。他晚年大多數小品文都是報告讀書心得,看樣子是陶冶性情,過著閑適的生活。事實上,他是無休止向古人認同:理學傳統圈外,竟還有不少思想活潑、頭腦開明而關注民間疾苦的讀書人。這些讀書人,他認為延續了真正儒家的傳統。《藥堂雜文》(一九四三)裏《漢文學的傳統》、《中國的思想問題》等好幾篇文章值得我們注意,他那時候身任偽職,但精神上早已向孔孟思想認同:“其實我的意思是極平凡的,隻想說明漢文學(即用漢文書寫的文學)裏所有的中國思想是一種常識的、實際的,姑稱之曰人生主義,這實即是古來的儒家思想。後世的儒教徒一麵加重法家的成分,講名教則專為強者保障權力,一麵又接受佛教的影響,談性理則走入玄學裏去,兩者合起來成為儒家衰微的原因。但是我想原來當不是如此的。”晚年周作人文筆這樣衝淡,一點也沒有《人的文學》裏的火氣,但所謂“後世的儒教徒”,在漢朝創業期間即“加重法家的成分”,為皇帝“保障權力”,儒家開始衰微已是兩千多年前的事了。

早在三十年代,周作人即不評論時政,盡心從事於儒家“人生主義”新傳統的建立。相比起來,同時期的胡適,因為希望國家進步,絕不同舊社會、舊思想妥協,態度激烈得多了。《胡適文存》第四集裏的四篇文章:《慘痛的回憶與反省》(一九三二)、《信心與反省》、《再論信心與反省》、《三論信心與反省》(一九三四),我一直未讀過,數月前初讀,對他倍增崇仰之意。我抄錄一小段反問壽生——一個堅信中國固有文化優越的青年——的話:

至於我們所獨有的寶貝,駢文,律詩,八股,小腳,太監,姨太太,五世同堂的大家庭,貞節牌坊,地獄活現的監獄,廷杖,板子夾棍的法庭……雖然“豐富”,雖然“在這世界無不足以單獨成一係統”,究竟都是使我們抬不起頭來的文物製度。即如壽生先生指出的“那更光輝萬丈”的宋、明理學,說起來也真正可憐!講了七八百年的理學,沒有一個理學聖賢起來指出裹小腳是不人道的野蠻行為,隻見大家崇信“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吃人禮教:請問那萬丈光輝究竟照耀到哪裏去了?

胡適雖是新文學的倡導人,自己創作不多,但這段反問所代表的即是“人的文學”的精神,也是新文學牢牢不忘中國恥辱的推動力。

年輕一代生長在自由民主的環境中,記憶裏根本沒有胡適、魯迅、周作人所見到的古老中國。二次大戰後,西方國家對西方文明失去了自信;人造環境不斷惡化,一般人放棄了“進步”的信念,二十一世紀的人類能好好延續下去,已變成了值得研究的大問題。相較之下,東方的精神文明愈顯得其可愛:我國的老莊思想、《易經》、禪學,加上印度的瑜伽、玄妙的坐忘(Transcendental Meditation),且不談針灸、太極拳,在美國信從的大有人在。這些現象,想來不少國人聽到了,心裏很高興。東學西漸,總表示自己文化的優越。美國著名的漢學中心,不僅從事文學研究很起勁,思想史的研究也同樣是熱門。哥倫比亞大學即可算是理學研究的中心,讀哥大同事、研究生的論文,即是不著名的道學先生也變成相當了不起的人物,一改當年胡適他們反理學的態度。更有人研究佛學,他們要學好多種艱難的文字,中日文、梵文、巴利文,有時還要加上西藏文、蒙古文,精神實在可嘉。我總勸學生不要專攻佛學,實在覺得學通這幾種文字殆非易事,倒完全出於菩薩心腸。

至少在國外,五四時代認為要排斥的東西,將愈來愈受到專家的肯定,將是不容置疑的事實。去年有一位中國醫藥史專家,在哥大宣讀一篇論文,他認為中國以前貧民看病,到廟裏燒香求簽,吞食香灰,至少可發生心理治療(psycho-therapy)的作用,也蠻有意思的。我自己中國新舊小說讀得多了,記憶裏舊式郎中誤害病人的案子不知有多少宗,且不談等而下之的道士、巫祝了。我覺得這位專家這樣讚許中國文化,總不免太殘忍些,實在對中國舊社會的現實太隔膜了。清末民初的那些歐美傳教士,寫書痛罵中國野蠻,雖然態度不良,說的大半倒是真話。

《紅樓夢》目今是中國文學最熱門的研究題材。我自己也曾細讀過四遍,每讀一遍不得不歎服為中國最偉大的小說。但寫完《中國古典小說》後,我還沒有再從頭到尾讀它一遍,實在不想讀也不忍讀。有些紅迷陶醉於大觀園裏的賞心樂事,有空即挑幾章讀讀。我倒同意王文興的看法,大觀園實在是多少小姐、丫鬟的集中營,一點自由也沒有,活著有什麼樂趣,且不提好多女子下場何等悲慘。即如賈寶玉自己,一年難得兩三回上街逛逛,這算是什麼生活?最後出家做和尚,也隻能算自尋寂滅,倒不如漢姆賴德胡亂殺幾個人,自己也中劍身亡,痛快得多。

讀曆史演義小說,雖然藝術水準不齊,不容易使人聯想到舊社會的可怕。那些忠心耿耿的名臣大將,雖然受盡昏君的氣,我倒不覺得是皇帝的“奴隸”。但即在此類小說裏麵,不少有關女人的情節,讀來總教人感到不舒服。《三國演義》第五十二回裏,趙範同趙雲結拜弟兄,好意要把守寡三年,“有傾國傾城之色”的嫂子配給他,趙雲一下子翻過臉來,變成了武鬆、石秀型的漢子。第十九回,劉備“匹馬逃難”,借宿少年獵戶劉安家:

當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玄德曰:“此何肉也?”安曰:“乃狼肉也。”玄德不疑,乃飽食了一頓,天晚就宿。至曉將去,往後院取馬,忽見一婦人殺於廚下,臂上肉已都割去。玄德驚問,方知昨夜食者,乃其妻之肉也。玄德不勝傷感,灑淚上馬。劉安告玄德曰:“本欲相隨使君,因老母在堂,未敢遠行。”

這段小穿插,近代《三國》評家從未提過,我總覺得是全書最大的一個汙點。當年毛宗崗改訂《三國》時,沒有把這段文字刪掉(無時間查看各種版本,想不可能是毛氏新添的),想來也感到劉安的大義大孝,值得世人讚歎。劉備吃一頓素菜淡飯,有什麼關係?但劉備既是朝廷官員,劉安不把自己年輕的妻子殺掉,燒一鍋肉給他吃,對不住這樣一位上賓。如此巴結劉備,原可跟隨他去博一個功名,但臨別前說“因老母在堂,未敢遠行”,表示自己是孝子,殺妻而不求報,態度更何等落拓大方!隻吃了臂上肉,劉安至少可以十天不打獵,在家裏伴著老母吃媳婦的肉。

讀章回小說,一直要讀到二十世紀初年的《老殘遊記》,我們才碰到一位在專製政治下真正為老百姓請命、人道主義的作家。周作人在《人的文學》裏沒有提到它,想來他覺得劉鶚有些地方還是舊腦筋,執迷於“三教合一”的想法,不夠開明。但劉鶚大力抨擊清官酷吏,堅決否定一千年來理學思想、“吃人禮教”的傳統,關心民間疾苦,更同情不幸女子的遭遇——單憑其人道主義之精神,實已和胡適、魯迅、周作人這一代站在同一陣線。《老殘遊記》同杜甫不少詩篇一樣,是真正“人的文學”的傑作。

在《追念錢鍾書先生》文裏,我提到了美國學者借用西洋批評方法整理中國古典文學的趨向。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更有些美國學人和旅美學人力求複古,把自己置身於古代中國思想範疇裏的傾向。他們覺得近代中國學者,受了西方教育,已是半洋人,他們對中國固有思想、文學的批判態度,造成了對中國傳統的誤解,是不值得取法的。他們要排除一切現代人的偏見:唐代的和尚才能真正欣賞王維、寒山的詩,他們不妨在想象中置身在當年長安廟宇之內;隻有周敦頤的入門弟子才能領會“太極圖說”的妙處,假如他們自己看不出“太極”、“無極”的分別,隻好承認自己悟性不高,還沒有資格當周夫子的學生。現在有人借用陰陽五行之說來研究《紅樓夢》,也有人借用清人張竹坡相當荒謬的批評來研究《金瓶梅》。明清學人間,隻有張竹坡對《金瓶梅》無條件的大加讚揚,看來我們若要徹底了解《金瓶梅》,非向他看齊不可,把自己對這本書的看法全部抹殺。《金瓶梅》真正算得上是一部“非人的文學”,但因為它把那時代“非人的”社會和家庭生活描寫得透徹,在我看來要比大多數古代文人留下的、無關人生痛癢的詩詞古文更有閱讀價值。但無論如何,該書作者思想混亂,而且對這個“非人的”社會非常欣賞,實在是應該加以批判的。但將來這位美國張竹坡的《金瓶梅》研究問世,國人讀到了,可能心裏會高興,中國文學裏,又多了一部被洋人全盤肯定的傑作。但我總覺得,這是阿Q心理的作祟,中國古代作品,難道中國人自己不會鑒定其優劣?洋人辛辛苦苦學通了中文,他有陶醉於中國古人世界裏的權利,享受他象牙塔裏的樂趣,因為對他來說,現代中國同古代中國是完全拉不上關係的。中國讀書人應該關心中國文化的前途。中國傳統思想、文學本身就是中國現代文化的主要部分,今天不會再有人像有些五四時代的思想家一樣,向祖宗宣告獨立,發誓不讀古書。惟其我們相信中國文化是一脈相傳的,而且惟其我們希望國家富強,人民安居樂業,在文藝科學各方麵有光輝燦爛的表現,我們研究傳統的思想、文學和一切文物製度不得不抱一種批判態度。周作人《人的文學》代表了五四時代的精神,說話不免過分激烈,但在多少中西學者用純文學觀點來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當口(且不談少數人以古人自居來欣賞古代文學),“人的文學”這個觀念仍是值得我們借鑒活用的。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完稿

一九七七年三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五日初刊於《聯副》

“注釋1”計有劉心皇《現代中國文學史話》(正中,一九七一);李牧《三十年代文藝論》(黎明,一九七三);侯健《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中外文學》,一九七四);尹雪曼主編《中華民國文藝史》(正中,一九七五);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香港,昭明出版社),上卷(一九七五),中卷(一九七六);周錦《中國新文學史》(長歌,一九七六)。

“注釋2”泰戈爾的詩、劇本和小說,我也看過些,實在覺得不好,倒並不完全是思想問題。相比起來,甘地在牢獄裏寫的《自傳》,樸實無華,處處顯出其人格的偉大。泰戈爾一九一三年拿到諾貝爾文學獎後,即頗受中國人重視。一九二三年訪遊我國,出盡風頭,在打倒舊思想的五四時期,他能同羅素、杜威一樣大受歡迎,是件很值得玩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