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麵,我們的報道與評介,又多半是由外國書刊移譯而來,這種翻譯工作自然絕不可少,而且是文壇進步的動力之一。但是我們自己人對外國作家的評論,更不可無。一個國家如果對世界沒有自己的看法,沒有立於自己見地上的評論,在文化思想與學術思想上,必造成一種依附他人,缺乏獨立思考的弊害。把別人的觀點當作我們的觀點,便難以建立自己的體係,自然永難有獨特的見解。
十多年來,何懷碩最關心的當然還是中國畫的傳統及其前途。《苦澀的美感》第二輯裏收集的八篇文章(第一六五—二五〇頁),談及山水畫、人物畫、花鳥畫的特征和這些畫派今日所處的“困局”及其未來的展望,我認為是一係列最值得重視的中國藝術導論。我也讀過些旅美學人和外國專家寫的學院式中國畫論評,他們比較沿襲傳統的觀點,而忽視傳統的局限和流弊,他們是鑒定家、考證家,而不敢對這個傳統作一針見血的判斷。《十年燈》裏有一篇短文《中國人物畫與現實人生》,論及人物畫的傳統和“苦澀的美感”第二輯裏的論文同樣精辟,不妨引錄一段(第二四三頁):
中國畫人物造型在悠遠的曆史中已創造了各種角色的典型。但在後代的模仿和傳習中,造成造型上固定化的模式。以所謂“美人”(又所謂“仕女畫”者)為例,必是柳眉、鳳眼、櫻桃小口,齒不外露(故絕無畫女子笑容,頂多是抿嘴微笑而已;笑則“冶蕩”,故古畫中女人俱皆無表情之冰霜美人),至於體態與衣飾,莊嚴整齊,或執紈扇,或抱琵琶,或攬鏡梳妝,或柳蔭消暑,不說絕無西方的裸體,連抱著嬰兒喂奶的鏡頭,亦絕不入畫。這種遠離人生,遠離現實,從觀念到形式均深陷於因襲的泥坑中的人物畫,不但沒有繼承傳統(且看顧愷之的《女史箴》、李嵩的《貨郎圖》與張萱的《搗練圖》,皆為人生現實之寫照可知),更不說發揚光大了!從創造為藝術之本質的角度來看,我們今日還有多少人在畫什麼高士、仕女,以為“保存”國粹而沾沾自喜。我們的藝術批評之薄弱與欠缺,亦可想而知。我們的人物畫家不敢麵對現實人生,且一脫離了古人的“粉本”,便毫無創造的能力。柳眉鳳眼櫻桃小口固然是一種美;濃眉圓眼大嘴未嚐就不是一種美,且看索菲亞·羅蘭。我們在“美人”觀念上訴諸“固定反應”,正顯示了創造力的貧乏。
不僅索菲亞·羅蘭而已,今日報章上任何電影女星,社會名媛像都比因襲傳統的中國“美女”像可愛,因為她們至少是有血有肉,能露牙大笑的真人。早在《詩經》時代,我國文字即善於素描美女:那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莊薑,雖然“齒如瓠犀”,卻是人品非常端莊的女詩人,絕對算不上是“冶蕩”,想不到後世畫家這樣沒出息,一點也沒有企圖畫出女人美目顧盼的“巧笑”來。曹植在《洛神賦》裏刻畫了一幅世界文學裏罕見的美女圖,相比起來,即是顧愷之《洛神圖》、《女史箴》裏的女子也顯得太刻板了。在我外行人看來,隻有波堤切利(Botticelli)這樣文藝複興時代的畫家才能畫出“翩若驚鴻”的洛神來。他的《愛神出世圖》,我中學時期第一次在複印畫冊上見到,就給我一個牢不可忘“美”的印象,古代中國仕女畫沒有任何一幅曾給我一些震撼心靈的感覺。元代戲劇家關漢卿筆下有多少俐伶聰明活生生的女子,同代畫家哪能抓住真實女子活潑的形象!早在宋代,山水畫即已超越了前代名家山水詩的成就,曆代的仕女畫,比起詩詞曲裏的仕女素描來,實在瞠乎其後。這可能和中國作畫的工具有關。顧愷之早已說過:“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台榭一定器耳,難成而易好,不得遷想妙得也。”(《十年燈》第一七三頁)何懷碩有西洋畫根底,想把中國畫現代化,真不妨也多畫人物畫。不論為古人造形,或為今人寫像,人物畫是最能表達當代中國人處境艱苦的悲劇感的。
《畫家王己千評介》這篇長文,我認為是《域外郵稿》裏對近代中國繪畫史提供資料最有貢獻的一篇,也表示作者對中國繪畫前途的高瞻遠矚。此外有好幾位近代畫家(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等),何懷碩都寫過精辟的評斷。寫近代畫家專論,實在他最為合適。身兼畫家與文藝評論家的何懷碩當然有寫不完的文章好寫,但他對近代中國畫家的成敗得失知道得太清楚了,真應該花一兩年時間,寫一係列近代中國畫家論的文字,同當年羅斯金潛心從事《現代畫家》的寫作一樣。從任伯年講起,評論的對象不必求多,主要要道出近代中國畫這個新傳統的建立和發展。近百年來享有盛名的中國畫家太多了,其中哪幾位真有創新的成就,將不斷啟發後來的畫家,這些人才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一個公認的近代中國畫新傳統建立後,才能確定年輕一代畫家努力的方向。寫這樣一本書,想來也會帶給何懷碩自己更大的滿足,因為他得集中精神,從事一個專題的研究。
何懷碩今年三十五歲,剛走到了但丁所謂“人生旅途之中點”。現代人壽命比古代人長,何懷碩今後四五十年的創作生涯,其燦爛成就是可以預卜的。但願未來四五十年中,國家轉為富強,許多問題不必何懷碩去操心,讓他專心從事繪畫和文藝評論的寫作。但話說回來,他的愛國熱腸和“萬事關心”的積極態度,也正說明了為什麼他作畫總自造意境,為文必言之有物,毫不染上一點西方現代虛無主義及傳統文人畫家“戲筆”、“玩世”的習氣。
一九七七年七月九日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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