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思想、智慧》一文裏,我對蕭伯納作了較苛的評斷。我那時受艾略特和“新批評”家影響太深,而在他們看來,蕭伯納說教式的戲劇是無足重視的。蕭氏是唯生主義的社會主義者,他的社會福利思想,事實上許多西方國家都已實施了;他那種絕對相信人類進步的唯生主義(顯受柏格森的影響)更應在存在主義低潮的今日,重獲一般人的注意。蕭氏的劇本,就揭露人生真相而言,當然遠比不上索福克勒斯、莎士比亞,也比不上易卜生、契訶夫。但憑我當年在上海一連串讀好多種劇本的長序的印象,其鼓舞人心的力量,針砭社會疾病的道德勇氣,實在英國作家間少有人可同他比的。我朋友間的散文家(思果、吳魯芹)講起英國的散文家來,總想到比爾博姆(Max Beerbohm),此人可算是正宗小品文最後一位大家。同時期蕭伯納寫的是暢論政治、社會、經濟、宗教、女權運動、人類前途的“大塊文章”,下筆有神,比起比爾博姆來,更顯得其生命力之充沛。英美兩國小品文的傳統的確式微了。可喜蕭式“大塊文章”的傳統,還有人延續著。美國人維連爾(Gore Vidal)的小說我一本也沒有讀過,但近年來他寫的散文實在好,報章上譽之為“第一散文家(Foremost essayist)”,實可當之無愧。他新出的文集Matters of Fact and of Fiction,暢論美國政治、曆史、小說,我覺得值得國人注意。
蕭伯納自認承受了尼采、瓦格納、易卜生三大歐洲巨人的影響,但無疑的,他那種入世精神,抨擊英國工商業支配社會、剝削人民的批判態度,也延續了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好多思想家、文學家的傳統。蕭伯納自己是在報章上寫音樂評論起家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文豪,一般講來,顯然對繪畫更有興趣。何懷碩自己是畫家,我不妨在這裏提一提羅斯金(John Ruskin)和馬立思(William Morris)這兩位。前者是藝術評論家兼散文大家,成名作是《現代畫家》(Modern Painters)這部書。年輕時他看到了透納(J。M。W。T u r n e r,一七七五年至一八五一年)的風景畫。此人畫海畫山,捕光捉影,頗得印象派風氣之先,當時卻未受英國人重視。羅斯金寫書專為他說項,也可說肯定了英國浪漫派畫家的重要性。馬立思年輕時屬於一個追慕拉斐爾之前的意大利畫家的文藝團體,即所謂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他自己也畫畫,但更以詩文馳名。馬立思看到當時英國人的家具粗俗不堪,就自開一爿廠,專造手工精製的家庭用具。晚年更自創一家印刷公司,精印名著。羅斯金是藝術評論大師,馬立思是苦身力行的實用藝術家,兩人都大有文名。但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兩人到了晚年都轉為亟思改良社會的評論家,實在覺得在工業社會裏生活的民眾,僅教他們體會到“美”是不夠的,還非得在“真”、“善”這兩方麵齊頭努力不可,否則社會不會進步,民眾生活豐富不起來。維多利亞時代好多大散文家,到頭來莫不關心社會問題與文化前途,他們在修身功夫方麵可能算不上是聖賢,但寫起文章來卻具聖賢之心。
我舉了羅斯金、馬立思這兩個例子,借以證明何懷碩“吾道不孤”,十九世紀藝術家、藝術評論家間,關心國家文化,亟圖改進社會的賢者大有人在。何懷碩用不到感到孤獨,雖然大半同代畫家,不是自縛於國畫的傳統,即是“盲目西化”,為迎頭趕上美國畫壇最時髦的風尚而沾沾自喜,有時不免使他灰心。當然,何懷碩身處這個時代,如真有意身兼社會文化評論的職責,他的工作是艱巨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大英帝國是世界第一強國,雖然社會上貧富不均,工人生活太苦,知識程度太低,但比起今日的英國來,羅斯金、馬立思所處的實在是個升平時代。在今日,何懷碩見到島內文壇及社會上某些不良風氣,既無意評論時政,也忍不住要說幾句話。《域外郵稿》看來內容較雜,但差不多每篇文章裏都流露出他那份亟求走上民族本位“現代化”康莊大道的心懷。他見到有人出版胡蘭成歪曲史實、散布謬毒的“著作”,義憤填胸,不得不寫文章提醒國人,共同重視。同樣情形,他見到有人訪問何秀子,竟肯定她“事業”上的成功,他也非挺身出來辯證一番不可。
島內外看不慣的情形太多了,逼得何懷碩多寫社會評論,這是《域外郵稿》這本集子的特色。但同時他是畫家,也是好學不倦、目光銳利的文藝評論家。讀他三本集子,我發現他相當博學。即以西洋文藝理論這項學問而論,他常提到的大名家即有柏拉圖、亞裏士多德、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桑塔耶那、艾略特諸人。此外二十世紀的大思想家,諸如弗洛伊德、羅素、斯本格勒、湯因比、索羅金(Sorokin)的作品,他顯然都也讀過。對我來說,因為我自己是專攻文學的,何懷碩三本文集裏占比重最大的繪畫論評讀後得益最多。他畢竟是畫家,對中國畫的傳統和西洋現代畫的發展自有其一套獨特的看法。前幾年中國人大捧畢加索的當口,何懷碩偏偏寫了兩篇長文,評價美國當代人文主義畫家安德魯·懷斯(Andrew Wyeth),我覺得大有深意在。去年大畫家艾恩斯特(Max Ernst)去世,何懷碩寫了篇《小論艾恩斯特》,雖不能算是蓋棺定論,但至少也提供了一個中國藝術家對一位西洋大師自己獨特的看法。該文楔子裏一段話實在值得我們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