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學生我教的不多(可能哥大學費太貴),隻訓練了三位博士:哥大同事吳百益寫白蛇傳說之演變(他是我學生之中最早拿博士的一位,近著The Confucian’s Progress,論及民前中國之各種自傳作品,很受學界重視),陳李凡平寫見於文學名著的楊貴妃,唐翼明寫魏晉清談,題目也各自不同。我也教出兩位日裔女博士:鬆田靜江(Shizue Matsuda)寫李漁,吉田豐子(Toyoko Yoshida)評析清代女子所寫之彈詞數種。英國女博士畢瑞爾(Anne Birrell)也是華茲生(Burton Watson)的高足,但她寫《玉台新詠》論文時,華教授已移居日本,等於由我一人指導。
耿德華之後我也指導了四名美國博士:何思南(Richard Hessney)的論文研討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說、漢孟德(Charles Hammond)研討《太平廣記》裏的唐代故事、史華德(Catherine Swatek)評析了馮夢龍改編之湯顯祖戲曲三種、索希基恩(Diran Sohigian)為林語堂寫了評傳。索君要到五月三日才為其七百頁的論文作答辯。當天通過考試後,我們先在係辦公室,開香檳慶祝,翌日就是我的大日子了。
十四人之間,隻有遠在溫哥華(史華德)、英國(畢瑞爾)、日本(吉田)、台北(唐翼明係新任文化大學中文係副教授)的四位不克參與盛會,乃意料中事。餘子皆能出席不稀奇,其中倒有六位特別準備了講稿——而且大半是要談到我治學、做人、教書各方麵的講稿——真教我感激萬分。早在一九八五年,何穀理、何思南已奉獻給我他們辛辛苦苦合編的一本學術論文集——《中國文學裏的自我表現》(Expressions of Self in Chinese Literature,哥大出版)——參與寫稿者還有上文已提到過的桃李友好(畢瑞爾、齊夫斯、史華德、韓南、李歐梵、耿德華、劉紹銘)。我要退休了,更多的人要以宣讀論文的方式來表示他們對我的一份敬愛,我多少可以安慰自己,我的教學生涯是成功的。
指導寫論文,學生和老師都甘苦自知,但時間久了,留下的隻是甘味,而把那苦味忘掉了。每個學生,我憑記憶都可以寫一段,但指導期間不勝其苦而回想起來甘味無窮的要算是去年協助唐翼明寫論文的那大半年了。翼明來自大陸,絕頂聰明,早在武漢大學讀碩士學位即已發表論文多篇了。但他的第二外語是俄文,來美國後雖先在哥大苦修了一年英文,要達到寫博士論文的水準還是不夠的。好在我是英文係出身,在美國教過五年大一英文,改作文也是拿手。我把翼明的論文一字不放逐頁改來,連改三遍,整篇論文果然清通可讀了。我那時的快樂,真像Higgins教授(瑞克斯·哈裏遜飾演)在《窈窕淑女》裏發覺到Eliza(奧黛麗赫本飾演)已會講標準英語時一般無二。翼明易稿三次,當然英文寫作能力也大為進步了。
執教哥大二十九年,不止是我訓練出來的博士,任何聰明用功的學士、碩士,隻要他們同我保持聯絡,到頭來都是我的好友。梁恒隻讀了碩士,他跟我念書時即是我家裏的常客了。還有一位楊慶儀,她同梁恒一樣要來參與五四整天的節目,也是我們最親密的朋友。她原是台大中文係的優秀學生,來美國後先去耶魯,再跟我讀了一年,終因經濟困難而改習圖書館學,多年來一直在波士頓市立圖書館身任要職。
再說寇誌明(Jon Kowallis)讀了四年大學即離開哥大了,也一直同我保持聯絡。他先去夏威夷大學,再去北京大學苦修多年,最後去柏克萊跟白之(Cyril Birch)教授讀博士,論文寫清末民初的好幾位舊體詩名家。去歲我同他在哥大重會,對他說,你的論文題目至少在美國從無人寫過,很有意思。他的回答連我也不敢相信。他說題目不是白之給他的,而是多年前我給他的指點。一九八三年夏季,我出國後初訪大陸,行蹤不定。寇誌明知道我已去上海,即從北京乘快車南下,到我妹夫家問訊,才知道我已偕妻、妹、妹夫早一天去了杭州了。寇誌明再從上海趕到杭州,同我們遊覽西湖半天,傍晚再上樓外樓吃鯉魚。妹妹、妹夫絕想不到洋學生會如此尊師崇道,對寇誌明敬佩不已。我自己也深愛其人,五四那天的節目特寫信去威廉學院(Williams College)通知他,以便同他多一個重聚的機會。
文章已太長,所謂我的第三類桃李實在不能舉例多寫了。近年來每年都有不少大陸學生讀了我的著作,寫信來表示有意申請哥大跟我念書。這些仰慕者我麵也沒有見過,實在不能算是我的學生,否則真的要“桃李滿天下”了。五四那天杜邁可(Michael Duke)、金介甫(Jeffrey Kinkley)、孫築瑾(Cecile Sun)都要在討論會上宣讀論文,若稱之為我的學生,他們是不會否認的。但杜、金二人勤奮為學,我也從他們著作裏學到不少東西,我同他們隻能以平輩身份兄弟相稱。猶憶多年前金介甫剛拿哈佛博士學位,即把厚厚的一本沈從文論文寄給我,我翻看之下,大為驚奇,從無人研究湘西的地理曆史如此透徹的。杜邁可治中國現代文學,的確受我影響,但我自己無暇專研八十年代的大陸小說,也就隻好依賴他的判斷了。
孫築瑾比我年輕得多,信上一直稱我為“老師”、“吾師”,也就隻好默認了。築瑾原是台北師大外文係高材生,深為餘光中老師所賞識。有一次他在給我信上譽之謂“玉潔冰清”,一點也不假。她來美後去哈佛念東亞語文係,那些漢學教授對她未加賞識。築瑾鬱鬱不得誌來紐約,先在哥大東亞圖書館工作一暑假,旋即考進聯合國為口述翻譯員,待遇頗豐。
築瑾性愛音樂藝術,在聯合國那幾年有空即去聽音樂演奏、看芭蕾舞,不免光陰蹉跎。我就一直勸勉她重進研究院,讀一個博士學位。她終於聽話,我才把她推薦給印大比較文學係,先兄高足劉紹銘、莊信正、胡耀恒三人都是該係博士。築瑾用功三四年,果然博士到手,早已在匹茲堡大學講授中國文學多年。匹大文學院長同我素昧平生,在作最後決定之前,深夜打電話給我,謂孫築瑾和某女士都是我大力推薦的,究竟孰強,更適合匹大之需要。某女士亦為我所器重,但不如築瑾才女這樣的兼通中外古今,乃在電話上詳陳她的種種優點,果然說服了對方。那晚上床,我睡得又甜又香,多少年像自己子女一樣的栽培了築瑾,現在她可以獨立了。三星期前電話上邀請她來參與我的盛會,她當然一口允諾,順便也告訴我,她那本中國詩學專著早已完成,出版有期了。
我在哥大的教書生涯已告結束,但身為中國文學退休教授(Professor Emeritus of Chinese Literature),我的研讀寫作生涯當然是不會停頓的。不教書了,反可多有時間去完成那些自己預定的寫作計劃了。但麵對這個屬於自己的五四佳節,心裏充滿了激動和興奮,先把本文寫出至少可以對來自各地的桃李友好以及住在紐約地區的親友、同事、學生們及早表達我由衷的謝忱。大日子過後,我和王洞還得大忙兩三星期搬個家。我辦公室四壁的書籍家裏無法安置,一一三街的新址要比一一五街的舊址寬敞些。有人說人生七十才開始,六月初搬進新屋後,至少可以說我退休後的新生命已經開始了。
紐約,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六至五月二日完稿
原載五月四日至六日《聯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