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紀愈大,在家裏讀書的時間也就愈多。剛來哥大的那幾年,每天在校的時間較長,即便無公可辦,我也定得下心來在自己辦公室裏讀書的。到了今天,早已不習慣全套西裝(領帶、皮鞋)坐在辦公室或者圖書館裏讀書了。十多年來,讀書簡直非在家裏不可——一星期總有三四天到離家僅一箭之遙的墾德堂去教書、看信、開會、會客,但回到家裏即迫不及待地脫掉皮鞋,穿上舊衣褲,這樣才有心情去讀書、寫作。我在家裏,從起床到上床都是穿著台製皮拖鞋的(王洞有機會去台北,總不忘多帶幾雙回來),情形同英國大詩人奧登居住紐約期間相仿,但他穿的想是西式拖鞋,質料太軟太厚,我是穿不慣的。平日熟朋友來訪,我也不改穿皮鞋,隻有自己請客,或者有遠客來訪,隻好打領帶、穿皮鞋把自己打扮起來。但真正不熟的同行,我還是在辦公室接見的時候較多。我的辦公室每晚有人略加打掃,而且環壁皆書也,看起來既整潔又神氣,不像我家的書房和會客室,到處都是書報雜物,再加上脫下後即放在大沙發上的大衣、圍巾、帽子,見不得人。
我穿了舊衣褲,帶了閑適的心情去讀書,但卻不愛看閑書。即使讀了所謂“閑書”,我還是抱著做學問的態度去讀它的。好多留美學人,日裏在學校做研究、做實驗,回家後把正經事丟開,大看其武俠小說——這樣涇濁渭清地把“工作”和“消遣”分開,對我來說是辦不到的。三十多年來我一直算是在研究中國小說,新舊小說既然都是我的正經讀物,也就不會隨便找本小說,以消遣的態度把它看著玩了。同樣情形,我看老電影,也是在做學問。在電影院裏聚精會神地看部經典之作,同我在家裏看部經典小說一樣,態度是完全嚴肅的。《時代》周刊大概可算是我每周必看的消遣讀物,但目的也並非完全消遣:我對美國新聞、世界大事有興趣,也真關心,讀《時代》總比每天看《紐約時報》省時間得多了。
年輕時我愛讀英詩,後來改行治小說。現在中國舊小說讀得多了,發現此類小說所記載有關舊中國的情況,大同小異,真不如讀二十四史、讀古代文人留給我們的史實記錄,近代學人所寫之中國史研究,反而更讓我們多知道舊中國之真相。但到了將退休的年齡,再改行當然是太遲了,盡管我真認為若要統評中國舊文學,就非對舊中國的曆史和社會先有深入的了解不可。有一個問題最值得我們注意:為什麼曆代正統文人、詩詞名家接觸到的現實麵如此之狹小,為什麼朝廷裏、社會上能看到多少黑暗而恐怖的現象,他們反而不聞不問,避而不談。
假如有人以為我既身任文學教授之職,就該一心一意研究中國文學,連旁涉中國史學也是不務正業,那近年來我看的閑書、做的閑事,實在多不勝言了。我自己卻從不把自己看成一個單治中國文學的專家:年輕時攻讀西洋文學,到了今天還抽不出時間到英、法、德、意諸國去遊覽一個暑假,真認為是莫大憾事。但紐約市多的是大小博物館,具有歐洲風味的曆史性建築物真也不少。我既無機會暢遊西歐,假如平日在街上走路,不隨時停下來鑒賞些高樓大廈、教堂精舍,也不常去大都會博物館看些古今名畫同特別展覽,也就更對不起自己了。因此近十年來,即在街上走路,我也在鑒賞建築的藝術。哥大的晨邊校園原是大建築師麥金(Charles F。McKim)於十九世紀末年開始精心設計的。那座洛氏圖書館(Low Library),以及周圍那幾幢意大利文藝複興式的高樓,二十五年來天天見到,而且真的愈看愈有味道。
自己興趣廣了,藏書也必然增多了。譬如說,洛氏圖書館既同我相看兩不厭,我對麥金、米德、懷特(McKim,Mead&White)這家公司所督造而至今公認為紐約市名勝的那好多幢大小建築物早已大感興趣了。前幾年在《紐約時報星期書評》上看到了一篇評介兩種研討這家建築公司的新書,雖然價昂無意訂購也很興奮。去年在一份廉價書目廣告上看到其中一種已在廉售了,更為高興,立即函購了一冊。此書到手,單看圖片也就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