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唇默默咬著嘴唇,沒出聲。

楚放指著票麵上的小字,“看,還要經過你的老家湄江,你不是很想你爸爸嗎?正好回去看看他呀。”

女漢子咬了咬牙,破釜沉舟的把馴鹿角狠狠甩在了腳下,“不管了,去!”

上了那艘豪華遊輪他們才發現,偌大一條船上,除了工作人員,旅客幾乎就他們兩個……

興奮的在甲板上呆了半天之後,楚放和朱唇發現事情有些不妙。

江麵上霧蒙蒙一片什麼也看不清。

看不到李白的白帝城。

巫山的紅葉掉得一片都不剩。

也沒有什麼佇立了千年的神女峰。

隻有冷,剜心刺骨的冷。等到把所有隨行的東西都裹在身上,仍然扛不住甲板上的風之後,他們終於放棄了,灰溜溜的躲在船艙裏紮金花,再也不肯出來。

用三條A橫掃楚放的同花順,把厚厚一疊紙幣劃拉到自己麵前,朱唇有些憂鬱的看著被慪得差點吐血身亡的小哥,“你說這種季節來遊長江,我們是不是被主辦方玩了?”

小哥心如死灰的看著自己隻剩一堆硬幣的籌碼盒,緩緩搖頭,“我沒被主辦方玩,我是被你玩了……”

長著僵屍牙的女賭神行雲流水的開始了新一輪的派牌,笑得十分迷人,“表醬紫嘛,沿著唐朝詩人們最心水的航線紮金花,你不覺得我們的人生瞬間高端大氣上檔次了嗎?”

小哥眯起眼睛看了她很久,終於忍不住跟著笑了。

船艙的玻璃窗子外麵,開始紛紛揚揚的飄起雪花,漸次溫柔的覆蓋了千重山,萬重雲。

而她,就在他的身邊,這是真的。

遊輪開到湖南境內時,大雪全線壓境,河道開始結冰,水路遊長江徹底從一件愚蠢的事情變成一件危險的事情,於是,在楚放與工作人員的多次交涉下,朱唇高高興興地拿著他們賠償的返程飛機票,領著楚放回家吃臘豬蹄。

她家坐落在湄江邊上,安靜富足的一座小村莊,母親在她年幼時便過世了,開著小貨車來鎮上接他們的父親大馬金刀,一身毛裘披掛,似足林海雪原裏的座山雕,楚放一下子釋然,也隻有這樣凶悍的爹,才養得出朱唇那樣的女漢子。

回到家,朱唇魂牽夢縈的臘豬蹄燉芋頭仔早好了,直接從柴火堆上的鐵罐裏舀上桌,除此之外,還有金黃璀璨的臘魚塊,熏成絳紅色的豬肝,紋路優雅如大理石的醬牛肉,再配上從地上拔來洗洗便下鍋的蘿卜菜苗,熱氣騰騰的一桌,在這樣冰天雪地的世界裏簡直是神跡一般的存在。

一頓風卷殘雲後,朱唇撐得直接在鋪著棉被的火爐上睡著了,座山雕爸爸則拎起掛在牆上的火銃,向楚放發出男人的邀約,“走,一起去山上打獵?”

心懷鬼胎的男孩子哪敢不從,立馬從火爐旁一彈而起,十分狗腿地跟著出了門。

積雪過膝的深山裏,楚放一共摔了十四跤,朱唇爸爸則高貴冷豔例不虛發地打下兩隻兔子,一隻山雉。

摔跤小能手拚著把自己滾成一隻雪球,屁顛屁顛跑到樹叢裏撿來了那隻身體猶自滾燙的豔麗鳥兒,奴顏媚骨地大讚,“伯父真是槍法如神啊!”

戴著皮毛帽子的中年人呼的一聲吹掉火銃槍口的青煙,“朱唇小時候,羨慕她們班上同學寫的紅色羽毛筆,可那羽毛筆是從城裏帶來的,我們這小鎮上根本買不到。你猜我怎麼辦?”

楚放暗自腹誹,難道您老人家拿了這把火銃去搶了小學生的羽毛筆?

對方壓根就沒留時間讓他回答,下一秒便把目光幽幽投向了遠山,淡淡道:“我扛著這杆火銃,連夜跑到這座山上打了隻山雞回去,比這隻大多了,拔下最長最好看足足有七種顏色的那根尾羽,把圓珠筆芯從羽管那頭塞進去,再用透明膠帶一層一層裹好,第二天朱唇把它帶去學校,再沒有一個同學在她麵前炫耀。”

楚放一頭冷汗,有您這樣強悍鐵血的老爸,那些孩子心得有多大才敢在她麵前炫耀……

朱爸爸從楚放手上接過山雉慢條斯理的跟兩隻灰兔串在一起,“我說這個沒別的意思,就想讓你知道,我家妹仔從小到大就沒被人欺負過,以後,也不能被人欺負。就算我答應,我手裏這杆火銃也不會答應。”

雖然女兒介紹楚放隻是她的狐朋狗友,可作為父親的他,不可能看不出這個年輕男孩子的那點鬼心思。

楚放看著朱唇爸爸很強硬卻也很無力的威脅,突然間有些心酸,把小小女兒當成絕世明珠放在掌心捧大的男人,該擁有一顆多堅強的心,才能放任他的寶貝離開他的羽翼,在這風刀霜劍的人間獨自闖蕩。

他靜靜垂下眼簾,滿足地笑了,“伯父,我千裏迢迢趕來這裏,就是等您這句話。”

拎著獵物下山後,楚放遠遠看到穿得像隻包子的朱唇站在門口等他們回家,雪已經停了,冬陽從雲層裏鑽出來,粘稠得像蜂蜜,笑容澄澈的女孩子站在雪光裏,被裹成了一枚動人的琥珀。

楚放想,嗯,沒錯,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回到山城。

楚放依舊在天晴的日子開801追隨灑水車的腳步。

朱唇依舊在元祖蛋糕店裏蹭馬上要過期的抹茶慕斯。

電磁爐依舊在每個值得慶祝的節日煮滿滿一鍋夠兩個人撐爆肚的肉。

二手豆漿機依舊在寂寞空虛冷的夜晚無私奉獻出一杯又一杯香醇到讓人挪不動腳步的熱飲。

一切看起來都和過去沒什麼兩樣。

可楚放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朱唇的臉上開始經常出現很白癡的笑容,不是像以前那樣因為生活太艱難要努力鼓勵自己所以綻放得有些過頭的大笑,而是擁有溫柔秘密在心裏,所以無法自控的那種羞怯的笑。

每次看到這樣的朱唇,楚放都很想很想走上前去,緊緊摟住她,可每一次他都按捺住了,聖經裏怎麼說來著,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她自己情願。

楚放不忍心驚動,他要給自己和她足夠的時間去準備和醞釀,反正,他們還有的是時間,足足一輩子,不是嗎?

冬天過去,春天來了,這一年的櫻花濃雲也似,開得歇斯底裏,比以往的每一季都要繁盛。

801路的司機小哥在等紅燈的當兒衝著旁邊的灑水車大聲喊話,“今天早點下班!我有禮物送你!”

灑水車駕駛室裏的人沒有出聲,隔著窗子遙遙比了個OK的手勢,吧嗒,吧嗒,吧嗒,這邊的公交車上,玻璃心碎了一地。

楚放耐心的等待最後一位乘客下車,跟公司同事完成車輛的交接手續,在離職表上鄭重的簽下自己的名字,跟所有人告別。

他走在春天的大街上,陽光給這座城市的每一樣東西都鑲上了金邊,包括他的心。

他揣著這顆火熱熱的金子心逛超市,買朱唇最愛那個牌子的毛血旺調料,挑選她喜歡吃的那些不幹淨又沒營養的肉製品,每樣來一點點,把大捆大捆的蔬菜扔進購物車,抱了超大家庭裝的百事可樂,最後還不忘摘下酸奶架子上她一般舍不得喝的草莓大果粒。

他回到朱唇的LOSER小窩,係上她的小布碎花圍裙,在黑匣子般的廚房裏把每一樣食材都洗得幹幹淨淨,切得整整齊齊,把它們煮成一鍋盛著滿滿的愛的料理。

太陽落下去,星星和霓虹一起升上來,電磁爐把所有食物都煮得浮起來的時候,門還沒被敲響,楚放忍不住拿出手機撥朱唇的電話。

“您撥的用戶已關機。”

這丫頭,又忘了充電,楚放苦笑著搖了搖頭,把火關掉,出門去巷子口等她。

這個老舊的小區沒有路燈,坑坑窪窪的小徑兩旁,樹丫的影子被不知名的微光投在地上,像冷冷窺探著世人的異次元怪獸,某一瞬間,一陣風吹過,楚放心間一涼,仿佛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被人從身體裏摘走,那種龐大無邊的空虛感,讓他狠狠打了個寒顫。

他從來沒有哪一個時刻,如此刻般迫切的想要見到朱唇。

走著走著,前方終於有了一點光亮,那是巷子口的便利店,老板人很好,總會幫朱唇進她喝慣了那個牌子的梅子酒。

對了,說不定朱唇就在裏麵買梅子酒!楚放這麼想著,幾乎是飛奔一般衝了進去。

裏麵沒有梅子酒,沒有朱唇,隻有便利店老板一家圍著飯桌邊吃晚飯邊看電視。

電視裏正插播一條臨時新聞,今天下午十六時二十九分,一輛幼兒園校車在途經鵝公岩大橋時刹車失控,緊急關頭,一台路過的灑水車開到臨江那一側以自己的衝撞力將它強行製動,自己卻不幸撞破橋麵護欄掉進了江水裏。

長夜萬古,這一刻楚放終於知道,自己身體裏被摘走的,是什麼東西。

朱唇沒有死。

她隻是自己先回家了。

楚放固執的這樣認為,因為到最後,大家也沒有撈到她的遺體。

於是他揣好口袋裏還來不及送出去的那枚鑽戒,背上巨大的登山包,開始沿著帶走她的那條江,跟隨她的腳步,慢慢、慢慢地往下走。

他還有好多話沒有對她說。

他沒有告訴她,她砸錯了的那台英菲尼迪,其實是他的。

他沒有告訴她,若不是她砸了他心愛的座駕,他不會去找老爸要最新款的跑車,不會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體無完膚,不會負氣之下扔掉副總經理那個虛職,跑去做集團最底層的公車司機,然後,遇上她。

他沒有告訴她,遇到她之後,他從自己最討厭的紈絝子弟,變成了自己最喜歡的,腳踏實地的那種人。

他沒有告訴她,沒有什麼電壓力鍋公司贈送長江豪華遊輪雙人七日遊,一切都他的策劃,他想親眼看看她的故鄉,看看她的父親,把他和她之間的一切不確定,都釀成幸福未來的籌碼。

他沒有告訴她,他已經用自己的雙手,幫她賺夠了保險公司的餘款,他已經可以,帶著她回到湄江之畔,過他們想要的那種生活。

他沒有告訴她,命運以如此迂回的方式讓他們相遇,隻是想讓她這樣勇敢可愛的女孩子,找到唯一正確的那個懷抱,做永遠不諳世事的孩子和花。

沿著長江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達朱唇的家鄉湄江之畔時,已是寒冷的冬季,今冬的第一場雪落下來了,可楚放還是沒能找到她。

蕭瑟的蘆葦叢中,漫天飄飛的大雪漸漸覆滿楚放的頭發,他在江麵的晚風裏一夜白頭。

護在他胸口的是從失事灑水車裏打撈上來的朱唇的手機,那裏麵存著最後沒能發出去的一條短信。

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