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蕾絲窗簾被殘陽染成了玫瑰的顏色,被單上洗得發白的大嘴猴沒心沒肺的傻笑,十平米小屋的另一邊電磁爐正咕咚咕咚地冒水泡,屁股下麵的田園風沙發搖搖欲墜下一秒就要散架,這是一個很典型的城市LOSER的小窩。

那個女漢子她到底想幹什麼?!沒錢買食物了所以準備把我剁吧剁吧當白斬肉煮了吃下去嗎?!

楚放扼著喉嚨站起來,氣勢洶洶地往乒乒乓乓的廚房走去,與其說那是一個廚房,不如說它是個小黑匣子更為妥當。

黑匣子裏的女孩子係著小布碎花圍裙,在砧板上埋頭宰一把翠綠的芫蕦,黃昏時刻的溫柔光線把她的側影打在牆壁上,像一幅莫奈的油畫。

楚放呆在原地。

是誰說的,愛情如刀,銳利的切開我的靈魂,在顫栗之中我無法分辨,那是傷痛,還是狂喜。

總之,在這一刻,楚放覺得自己被切開了。

他甚至暫時忘掉了,寄居在他喉嚨裏的那隻刺蝟。

係著小布碎花圍裙的吸血鬼小姐像個神棍,她把楚放安置在咕嚕咕嘟煮了一鍋食材的電磁爐旁邊,隔著迷蒙的水汽對他念念有詞,“雖然你高燒很嚴重,但在我的幫助下已經平安度過了最危險的時期,現在就請乖乖接收第二階段的治療,徹底打敗病魔,重新贏回健康人生吧!”

病魔還沒被打敗,楚放已經徹底敗了,他焦躁地撫額,“你可以不要動不動就把人生掛在嘴上嗎?”

朱唇瞪大眼睛,“掛在嘴上不好嗎?掛在嘴上才說明它就跟蘿卜白菜一樣平常,一點兒都不艱難呀!”

楚放滿頭都是密密麻麻的黑線,“好吧,是我嘴賤,不應該放棄治療,您還是繼續帶我進入第二個療程吧。”

朱唇滿意的眯起眼睛笑了,猛的揭開電磁爐的蓋子,“好咧!一,二,三,開動!”

麵對滿滿一鍋熱氣騰騰的排骨、脆脆腸、蝦餃、肉丸、火腿腸、藕片、土豆、金針菇、茼蒿,楚放艱難的咽了一口口水,“第二個療程是,吃火鍋?”

被一顆爆汁牛肉丸燙得嗷嗷直叫的朱唇火速起身跑向廚房,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個陶瓷瓶,“還加上這個——燙熱的梅子酒,祖傳秘方,藥到病除!”

明亮的燈光下,女酒徒的笑容像普羅旺斯六月的薰衣草花田,有一種引人墮落的美好,楚放也咧開嘴笑了,把空杯子接在了瓶口下。

就著紅燦燦的辣椒油碟,美貌的病人和他的主治大夫吃喝得很嗨皮,開始進入彼此恭維的階段。

“你長得真好看!”

“你的僵屍牙也很可愛呀。”

“你腿真長!”

“你的車技才好呢,秒殺我們公司駕齡最長的大叔!”

“哈哈那當然,我從小就幫我爸開小貨車送魚送藕送蔬菜,我們家有一個小農場!”

“哇,那你是土豪呀,怎麼不好好繼承家族產業,要跑來開灑水車?”

“我千裏尋夫,來找我男朋友呀!”

楚放的手一抖,臉上的紅暈飛速冷卻下去,他給自己夾了塊土豆,不動聲色道:“那他呆會兒回來會不會把我的臉摁進這隻鍋裏?”

朱唇嘻嘻的笑,給自己再倒一杯梅子酒,“他才不會回來……他跟白富美跑啦!”

楚放心頭一陣竊喜,臉上卻像屈原那樣憂國憂民,“沒有試著挽回嗎?”

朱唇認真調控電磁爐的火力,用力點頭,“當然有啊,我把他馬子的車砸了。”

楚放呆若木雞,“然後呢?”

“然後,由於我是車盲,把別人的英菲尼迪錯當成他女朋友的奧迪A4砸了個稀巴爛……”

楚放顫抖著手指端起酒杯,“然後呢?”

朱唇閉上眼睛陶醉的把脆排骨嚼得嘎吱嘎吱響,“然後我就欠了保險公司一屁股債,公主和王子則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楚放看著她若無其事的臉,突然有些心疼,“你……已經放下了嗎?”

朱唇用她毛茸茸的大眼睛坦蕩的看著他,搖頭,“沒有啊。但我把對他的感情當作保險公司的那筆欠款,每還掉一筆錢,我就會放下一點點,等我把債全部還清之後,就應該徹底忘掉他了吧。”

“到那時候,我大概就可以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開開心心回老家去幫我爸種菜養魚挖蓮藕了吧。”

哀傷像遷徙的雁群,在她的眼睛裏鋪天蓋地的落下來,又義無反顧地飛走了,朱唇綻放了一個大大的明媚笑容,舉起了手裏的杯子,“我現在除了開灑水車,還兼職做好幾份工作,還錢的速度快得嚇人呢!所以,你應該是這座城市裏最後一個有機會享受我們朱家祖傳療法的感冒患者了,要好好珍惜喲!作為一個開公交車的小哥,在人生的道路上要始終保持一顆感恩的心,才不會被灑水車淋!”

楚放再一次跪了,“我求求你放過人生好嗎?它真的很無辜!”

他跟朱唇碰了碰杯,她的笑容跟隨著暖融融的青梅酒一起融進了他的血液裏。

這麼勇敢的孩子,運氣不應該這麼差的,對嗎?所以,命運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讓我們相遇。

我才不要做什麼最後一個患者。

我要做,永遠保護你的那個人。

801路早班車那個有些脫線的漂亮司機小哥,最近也不知道究竟是患上了潔癖,還是愛上了那首老掉牙的《十五的月亮》,總之他每天清晨都載著滿車的乘客,如影隨形地跟在這座城市開得最快的那輛灑水車身邊,寸步不離,像森林裏的大笨熊守著它這個冬天的最後一罐蜂蜜。

不過,每天清晨行駛在幹幹淨淨的街道上,看著灑水車的水霧在陽光下折射出絢爛彩虹,一整天的心情都會變好呢!

漂亮小哥的浪漫情懷再一次感動了龐大的女乘客群體,她們的一致好評和癡心追隨,活生生把楚放的事業推向了一個又一個高峰——每周服務明星,每月服務明星,年度服務明星……

他現在是最高級的工人先鋒號,每個月可以比別的司機多拿三百塊錢。

他拿這三百塊錢請灑水車班的臨時工下館子。

臨時工在西餐廳門口攥緊三張薄薄的粉色紙幣,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轉身就走,“浪費!”

這個時候已經是秋天,她買了個二手的半自動豆漿機,又在淘寶上淘了一大堆咖啡豆可可粉煉乳奶酪,從此每一個空虛寂寞冷的寒夜,楚放和她都可以有濃醇的熱飲伴手。

配熱飲的點心是朱唇從元祖帶回來的,榛果卷、紅豆大福、抹茶慕斯,過期時間是即將到來的午夜,如果好心的店員小姐不在打烊後將它們帶回家,那扔進垃圾桶將是它們唯一的命運。

虎牙上粘滿血紅的櫻桃果醬,兼職店員小姐笑得像個促狹的吸血鬼,“嘿嘿嘿嘿,你知道嗎?每次我想吃什麼了,就叫糕點大叔多做幾份,然後等著它們過期……”

楚放麵無表情的攪動奶茶裏的珍珠,“為了幾份點心,你的獸爪連大叔都不放過?”

“你懂個屁!大叔其實……就像我的爸爸,嘴上罵我貪吃,卻還是會偷偷給我做。”

朱唇把下巴擱在手背上,很有些惆悵,“吃著大叔做的點心,真想念我爸……”她咕咚咽了一大口口水,“給我做的臘豬蹄燉芋頭仔啊……”

“你知道芋頭仔嗎?”她把拇指和食指圈成圈朝楚放比劃,“喏,這麼大一顆,又粉又糯,跟臘豬蹄的熏香味配在一起,擦,簡直是絕品!”她歪著頭看著虛空之處,滿臉誇張的陶醉。

女漢子的鄉愁不需要被回應,可楚放還是忍不住開口了,“那麼……你可以帶我回……你可以回去給我帶一份來嚐嚐嗎?”

朱唇堅定地搖頭,“沒機會啦,我要一鼓作氣還完錢回去陪我老爸,回去了就再也不會來這座城市了。”

“我知道的,這座城市不喜歡我,就像他不喜歡我一樣,所以,還是老死不相往來比較好。”她嘻嘻笑著,眼睛濕漉漉,黑白分明如剛剝殼的荔枝。

楚放想,她可真殘忍,這麼久過去,自己於她而言依舊毫無意義,隻是往昔愛人所在城市的一個附屬品,與她的未來沒有半毛錢的幹係。

說完,她又沉吟了片刻,“不過如果你想吃的話,以後我可以每年都熏幾隻用快遞寄給你!”

“對,就這樣!我親自喂豬,親自熏豬蹄!”朱唇似乎對這個點子非常滿意,撫掌大笑,“哈哈哈哈,居然有我這樣勤勞勇敢的大湖南妹子為你千裏寄豬蹄,小哥你的人生一定毫無遺憾了吧?”

楚放沒理她,兀自把漸漸冷卻的奶茶一飲而盡。

我當然會擁有毫無遺憾的人生,但前提是,你可不能僅僅隻為我千裏寄豬蹄。

平安夜的晚上,這座城市熱鬧得像末日的遊樂場。

商場裏每個商家都在搞活動,送一雙聖誕襪,免費吃一球哈根達斯,給情侶們免費派送有他們照片的鑰匙扣。

朱唇穿著火紅色鑲毛邊的超短蓬蓬裙,頭上戴著馴鹿角,端著蘋果形狀的箱子挨個遞給買了某個牌子電壓力鍋的顧客們抽獎,走到一個人麵前時,他的笑容在聖誕樹的彩燈下晃得人眼暈,馴鹿女郎愣了愣,無奈的歎了口氣,“別等我啦,去找其他樂子吧,我要在這裏呆到十二點呢!”

楚放晃了晃手裏的電壓力鍋,“我是來抽獎的。”

朱唇皺起眉頭,“買這個做什麼?你又不會煮飯。”

男孩子在燈影裏笑得芝蘭玉樹,“送給你的聖誕禮物呀!你不覺得超符合你的氣質嗎?”

馴鹿女郎開心的呲出小虎牙,“還真是誒!那你快抽獎吧,抽中了獎品也歸我!”

“沒問題!”

楚放瀟灑的打了個響指,把手伸進蘋果核裏。

獎券的保護區刮開後,他怔住了。

他把眼睛杵在上麵,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馴鹿女郎終於不耐煩了,一把奪了過去。

“啊哈!一等獎!”

她忘乎所以的在原地轉起圈來,排隊抽獎的人們群情激奮起來,一部分臉孔猙獰的把獎券揉成一團扔在腳下,“作弊!”

更多的人齊聲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或許是商場裏暖氣開得太足的緣故,朱唇握著那張獎券,臉孔有些發燙,不敢抬頭去看楚放。

一等獎聽起來很洋氣,長江豪華遊輪雙人七日遊,朱唇糾結了許久,終於還是沮喪的取下了頭上的馴鹿角,“七天呀?那我要少賺兩千多塊呢!你還是找別人去吧……”

楚放飛快地用手機搜出旅行社報價給她看,“但你要是不去的話,就浪費五千塊!不心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