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間雪滿頭
作者:齊木卡卡西
典藏:突然想起舊磚頭很暖和/想起河裏的石子/磨過森林的古鹿之唇/想起青草上花朵如此美麗如此平庸/背對著短樹枝/你隻有淚水沒有言語/而我/手纏樹葉/春天的陽光曬到馬尾/馬的屁股溫暖得像一塊天上落下的石頭——海子《春天》
一
這座城市的春天盛產櫻花,雪白、胭粉、緋紅,團團簇簇順著街道兩旁綿延,聲勢浩大如女王的行仗。
楚放吊兒郎地開著801路公交車,跟隨風的腳步追逐紛飛的花雨,細小的櫻瓣從窗口飄進來,柔弱的墜落在發間、手背、領口,楚放飛快地張嘴吞下自唇邊飛過的一瓣,那若有似無的清苦香味,像把整個春天吞進了身體裏。
隻可惜,擠得像個沙丁魚罐頭的車廂裏,沒人在意落英飄進車窗的浪漫,大家製造出各種各樣不耐煩的噪音,齊心協力詛咒飛漲的房價、該死的交通、刻薄的上司以及801路新調來這個把車開得東歪西扭技術奇爛無比卻一直也沒被開除的年輕司機。
楚放從後視鏡裏傲嬌地看了他們一眼。
愚蠢的人類,真是白瞎了他的一片好心。
楚放突然失去了剛開始那股“立誌做一個樂觀積極擁有良好生活品位能為都市上班族群帶來生機勃勃正能量公車司機”的熱情,他懶洋洋地踩油門,打方向盤,按下報站鍵,開後門,關前門。
看,當一個合格的公交車司機一點兒也不難,可這樣有什麼意思?全人類的生活樂趣不正是從每一個這樣的機械程式裏逐漸喪失的嗎?
楚放很為自己鳴不平,更為行屍走肉一般的人們感到悲哀。
開到江邊那一站的時候,後門一窩蜂湧上來很多人,遞進投幣箱的零錢卻寥寥無幾。
江上籠罩的霧氣被陽光衝散了,像不羈的野馬群,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上肆意奔騰,楚放聚精會神地看著,目無表情地提醒道:“請後門上車的乘客投幣。”
大家緊緊護住胸前的包包和腳下的一丁點地盤,沒人理他。
江麵上的野馬群消失了,幾隻白色的水鳥從霧氣碎片裏鑽出來,貼著水麵輕盈掠過,楚放回頭看了一眼亂糟糟的車廂,心情突然有些敗壞,像未及放進冰箱的隔夜飯。
他提高了聲音,再次重複道:“請後門上車的乘客投幣。”
嗡嗡嗡的低分貝噪音裏,還是沒人理他。
楚放長長歎了口氣,拉下手刹,從前門跳了下去,懶懶地倚著橋麵上的護欄,愜意地伸直了大長腿。
車廂裏哄的一聲炸開了,一部分人嘟囔著指責不肯投幣的蹭車人,另一部分人則把矛頭對準了作為一個早班車司機好看得有點過分早就不入他們法眼的楚放。
“喂,大家都趕著上班呢!”
“我們要投訴!”
“把車停在這裏算怎麼回事?”
……
長腿小哥眯著眼睛淡淡笑了:“告訴你們一個血淋淋的事實好嗎?我有的是時間,而且這江上風景也不錯,如果誰願意耗,我就跟他一耗到底。”
車廂裏的抗議聲更大了,楚放卻無動於衷。
僵持了五分鍾之後,人群裏突然有人擠出來,站在車門口,衝楚放呲牙一笑。那人長著一顆小虎牙,乍一看像個可愛的單牙吸血鬼。
她雙手撐在狹窄的車門兩邊,帥氣地吹開遮住眼睛的劉海,笑得非常色迷迷,“美麗的小哥,告訴你一個人生真諦好嗎?不作死的話,其實是不會死的哦。”
就在楚放努力消化這句話的當兒,單牙吸血鬼敏捷的跳上司機座位,幹脆利落地放手刹,打火,關車門,踩油門。
等到作死的美麗小哥回過神來時,她已經開著他的801衝過他身邊,載著滿車廂的歡呼聲絕塵而去。
楚放氣急敗壞地打車去追。
太陽徹底出來了,那輛歡樂的大巴快速穿過跨江大橋,雲煙散盡之處,像顆亮晶晶的鑽石。
被狠狠打了臉的矯情小哥一邊催促的士大叔,一邊忍不住笑了。
啊咧,這份工作,好像突然變得有意思起來了呢……
二
接下來的事情就沒那麼有意思了。
還沒過完橋,楚放坐的出租車便被堵上了——如命運一般龐大而不可逆轉的上班高峰期來了,於是楚放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的愛車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終消失不見……
當出租車像塊宿便一樣在城市的腸道裏一點一點蠕動到森林公園站牌下時,楚放終於看到了自己那趟801——全車的乘客都走光了,幾個交警叔叔正圍著它做登記,貼罰單……
楚放衝上去苦苦解釋,交警叔叔看了看他那張臉,很有些不爽,執意要求巴士公司出麵解釋,否則既不放車也不放人。
兩個小時過去,楚放從一路追逐落櫻和水鳥的矯情小哥,徹底黑化成了足以胸口碎大石的暴走莽漢,線路長在電話裏聽完他的怒吼,無奈地歎了口氣,“那你還要繼續開這條線嗎?要不,還是回到你原來的崗位吧?”
楚放憋著一肚子火氣,咬碎銀牙,“當然要繼續開!為什麼不!”老子一定要等到那個該死的吸血鬼,親手拔掉她那顆討厭的僵屍牙!
從那之後,早起坐801的上班族們突然發現,那個原本有些脫線的漂亮司機小哥,突然變得超級有責任感,嚴格遵循前門上後門下的規則不說,每一個上車的人,他都要瞪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看到那些老弱病殘生理痛的乘客,都會例行公事一般不耐煩地朝後麵一吼,“誰站起來讓個座?!”
這就是他表達關心的方式嗎?因為害羞而不得不擺出這副粗暴的樣子嗎?他以為他這樣就不帥不溫柔不讓人著迷了嗎?會萌死人的好不好!
許許多多春心萌動的年輕或者已經不年輕的女乘客發現了他,愛上了他,認定了他。
於是,他的乘客群裏,女性比例越來越大,爛桃花越來越多,隻可惜,沒有一個長了那顆可恨的僵屍牙。
這一天,車開到半路突然拋了錨,楚放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所有執意要留在車廂裏陪他共度難關的女乘客全轟下去,關好車門,爬到車廂底下去做檢修。
剛拆到一半,一陣熟悉的音樂聲從遠處傳來,是首什麼歌來著?對了,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防,寧靜的邊防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跟著哼的這一句的時候,楚放狠狠打了個冷戰,哼個屁啊!這不是灑水車的默認音樂嗎?!
他絕望地飛速從車底滾出來,想要逃開這一劫,然而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刹那,灑水車的水槍恰恰好在那個位置全速開噴,於是身心俱疲的楚放,就這樣被一車來曆可疑的水澆了個晶晶亮透心涼……
他默默從地上站起來,灑水車的司機一聲驚呼,靠邊停好車趕了過來,踮起腳尖用手上跟灑水車裏的水一樣來曆可疑的毛巾拚命招呼楚放的頭和臉,“對不起對不起,確實沒有看到你在下麵……”
大概擦了擦之後,她突然跳起來,咧開嘴巴笑了,大大方方亮出僵屍牙,“啊哈!原來又是你呀!開801的美麗小哥!”
楚放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用一種看死人的目光冷冷看著她那顆僵屍牙,把滿腔仇恨煉成一句雲淡風輕的問候,“你後來怎麼不坐早班801了?”
吸血鬼小姐眼睛彎成了兩枚月亮,“那還要多謝你呢!你那天把車讓給我開,我剛好趕上麵試,成功地找到了這份工作!開灑水車多好呀,再也不用擠公交啦!”
楚放任由冰冷的水滴從額角流過,不動聲色地把指頭一個一個捏響,冷冷笑道:“既然我幫了你那麼大的忙,今天又被你整得這麼慘,你不覺得應該拿點什麼補償我嗎?”
他正準備說出下一句酷帥台詞“我也不要太多了,就要你一顆牙吧” 的時候,作為行動派的吸血鬼小姐已經一馬當先從自己的灑水車後抽出勾繩,一把勾住了拋錨801的車頭,“沒問題!反正順路,我把你拉去終點站!”
所以,原本要討回公道的楚放,就這樣濕淋淋地坐在空無一人的801上,傻傻地手握方向盤,被一輛灑水車拉著往終點站行去,金色的日光裏,伴奏音樂是80年代的神曲——十五的月亮,無數其他路801的同事經過他身邊時,都衝他開心地鳴笛致意。
他痛苦的捂住自己的臉。
嚶嚶嚶,人生,還真是寂寞如雪啊。
三
從巴士公司出來後,楚放徹底麵無人色,名叫朱唇的吸血鬼小姐看著緊緊跟在自己身後的男孩子有些費解,“我是順路而已,不用太感激我的……”
楚放的牙齒一粒一粒撞得咯咯響,“你看我像是很感激你的樣子嗎?”
朱唇揚了揚眉毛,扯下手上的線織手套,懶懶地拍打,“唉,都過去這麼久了,沒想到你還在耿耿於懷,老掛念過去,人生是走不到未來的。”
剛剛在站裏被同事們笑成狗的小哥氣得快哭了,抓狂道:“不要再給我講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生哲理!現在我隻想暴扁你一頓!自己挑地方吧啊嚏……”
他原本是想狂霸酷帥拽的向她發出死亡的邀請,最終卻不爭氣地噴出一大團鼻涕。
自從遇上她之後,人生好像走進了某條詭異的死胡同呢,每一件事情都在朝著匪夷所思的方向發展!認清楚這個事實後,楚放熊熊燃燒的複仇之火瞬間熄滅在風中,算了,玩不過她的,還是趕緊躲吧,再這麼折騰下去一定會死吧?一定會的!
他悲傷地抬起濕淋淋的袖子擦掉鼻涕,看也不看她一眼,瑟瑟發抖地轉身就走。
一低頭,看到的還是她那張欠扁的臉,以及她那顆欠拔的僵屍牙。
“咦”,飛速攔到他身前的吸血鬼小姐皺著眉頭,努力踮起腳尖,兩隻手分別放在自己和楚放的額頭上,“怎麼這麼燙?你發燒啦?!”
楚放突然間有些恍惚,是因為發燒的緣故嗎?她的那隻手,怎麼那麼小、那麼軟,像童年時代午睡後醒來吃到的第一口水果布丁,那種觸感一經嚐試,就再也沒辦法從身體的記憶裏抹去。
就在楚放暈暈乎乎的時刻,渾然不覺的吸血鬼小姐已經將他拽上了灑水車,“好吧,這一次是我的錯,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
朱唇一定是從F1賽場上退役下來的頂尖選手,連灑水車都可以開得這麼勢如破竹所向披靡,所以楚放還沒來得及發出“放我下去你這個淫棍”的怒斥,便在高燒與高速的雙重襲擊下沉沉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楚放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他心如死灰地掀起蓋在身上的絨毯看了看,還好,從小陪伴他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安然無恙。
確定了這件最重要的事情後,他才發現自己喉嚨痛得像吞下了一隻刺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