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遙遠的星

作者:咖啡杯裏的茶

每一次試著靠近你,卻不由自主離你越來越遠。

一直到,遠成了這個世上最遙遠的那顆星。

01.

關奇坐在書桌前溫書,剛翻了幾頁,隔壁就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

他歎了一口氣,又來了。

果然,下一秒,一個中年女人的咆哮傳了過來:“死丫頭!你怎麼不滾遠點……每次拿著這些羞死人的分數給老娘簽字,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

沒有人回答,關奇屏住呼吸仔細聽著。

“哐當!”瓷杯砸在水泥地上的聲音。

“砰——”一個玻璃杯子碎裂的聲音。

“媽,你別喝了!”終於,聽到了那個女孩的聲音,否則關奇會以為她被她那個酒鬼媽媽打死了。

所謂的考試已經是上個禮拜的事情了,她媽媽應該又是喝多了拿蘇菀撒氣。

關奇與蘇菀從小就是鄰居,父母皆是鐵道部的小職員,從他出生起就住在這個院子裏,裏裏外外的鄰居皆是從小到大的熟人。蘇菀一直是被母親養大的,她媽嗓門大到幾條街外都能聽到她的怒吼,打得一手爛牌卻經常吆喝眾人小賭怡情,酒品更爛卻每頓飯都要小酌幾杯,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喝得爛醉如泥,摔砸東西揍蘇菀,下手從來都沒有輕重。你能指望一個酒鬼清醒?

關奇歎了一口氣,開始在廚房收羅可以吃的東西,找到了三塊綠豆糕,一碗蛋炒飯,他熱了熱才放在窗邊。

果不其然,幾分鍾後,窗外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聲音,玻璃窗“嘎吱”一聲被徹底推開了。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探了進來,蓬鬆的腦袋上還沾著一朵可笑的假花,細細的胳膊上幾條醒目的血痕。

“嗨,有吃的嗎?”蘇菀一點都沒客氣,話音剛落就看到了放在窗邊書桌上的蛋炒飯和糕點。她三兩口把綠豆糕塞了進去,拿著筷子埋頭猛吃蛋炒飯。

關奇默默看著,想要別過臉去,又覺得不妥,瘦高的身體很不自在地站在屋子中央,他很擔心蘇菀一腳踩滑就會從這棵老樹上摔下去,可又開不了口讓她進屋。

這樣的沉默很是可恥,他鬆了鬆拳頭,手心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

“你媽又動手了?”他彎腰在抽屜中拿出了一瓶紫藥水。

蘇菀從大碗中抬起頭來,嘴角粘了幾枚可笑的飯粒,嘴裏大口大口咀嚼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像是故意流露出全然不在乎的神情,關奇幾乎可以猜到她在抖腿。

“把你媽的酒瓶子全部丟了吧。”關奇走過去,擰開藥瓶,用棉花把紫藥水細細塗在蘇菀的手臂上,像是怕她痛,嘴裏一直呼呼吹著熱氣。

這就是女孩子的胳膊,又細又白,像河裏新鮮的藕節一樣,蘇菀特別瘦,那種瘦是青春期抽條的女孩特有的青澀,皮膚上還帶著柔軟的細細的絨毛,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奇異的金光。

幾隻飛蛾撲騰著翅膀,圍繞著燈泡瘋狂轉圈,蘇菀的目光被飛蛾深深吸引了。

“它們不怕燙嗎?”她的臉那麼小,關奇的手攤開就可以完全覆蓋住,因為瘦,一眼望過去就是那雙滴溜溜的大眼睛和薄薄的嘴唇。

“唔……應該不怕吧。”關奇努力把目光收回來。

蘇菀已經把蛋炒飯吃得精光了,還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又覺得不好意思,咬著下嘴唇就咯咯笑了起來。

關奇低頭也笑了,抽了兩張抽紙,上前擦掉她嘴角的飯粒。

蘇菀的爸爸在十年前和一個來的臨時工女人跑了,從此了無音訊。蘇菀母親一人把她拉扯大,偏偏蘇菀越長大越像她那個老爸,濃眉大眼,尖臉高鼻,每一次都因為這張相似的臉沒少挨揍。

好多次關奇都遇到蘇菀從家裏逃似地狂奔出來,門裏飛出來一隻大大的拖鞋。

蘇菀衝關奇做個鬼臉,嘻嘻笑著就跑掉了。

她成績不好,經常挨揍。

關奇成績優異,一直是院子裏家長教育孩子的楷模。

兩家鄰居並不親密,蘇菀的媽憤世嫉俗,看什麼幸福都礙眼,關奇父母夫妻恩愛兒子爭氣更是她看不慣的。蘇菀的媽沒有任何朋友,可拉著誰都能喋喋不休的訴苦,人人避之不及,蘇菀也沒有任何朋友,她就是一隻瘦巴巴的小貓,佝僂著身體來去鬼魂一樣無聲無息。

兩人原本也沒有什麼交集,那晚關奇已經睡了,卻聽到窗外幾聲貓叫,又聽到篤篤的扣玻璃聲,他嚇了一跳,小心翼翼打開窗戶就看到了那張可憐巴巴的臉。

她問:“你家有吃的嗎?我好餓。”

那晚,天空漫天的繁星,她像從星星上下來的女孩一樣,瞪大明亮的大眼睛扁著嘴可憐極了。

關奇以為那晚隻是自己做了一場奇怪的,關於那個鄰居女孩的夢,一直到看到窗台上的麵包屑才知道那不是夢,是真的有隻餓了的貓咪女孩來到了他的窗外。

“功課很吃力嗎?”關奇覺得沉默很尷尬,他會忍不住一直把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

蘇菀雙手搭在窗台上,笑笑:“哪裏學得進去呀,開燈太久都要被我媽說,不知道在學校做完再回家啊?!白天不學習晚上裝用功!自己腦子笨就多問問老師!悶頭驢一樣,簡直和你那個死老爸一模一樣!”

她捏著嗓子學她媽學得一模一樣,一邊學一邊用食指戳自己的腦門,臉上笑著,眼裏的哀傷卻怎麼藏也藏不住,卻偏偏還要用那樣滿不在乎的語氣說出來:“我媽的指頭硬得像鋼釺一樣,每次想起我媽第一個反應是太陽穴突突疼,哈哈。”

蘇菀就像聖誕老人的禮物,非得從煙囪裏掉下來才有意義。

關奇的窗,就像是煙囪。

02.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著,關奇依舊成績優異,蘇菀依舊渾天度日。兩人除了偶爾夜裏的敲窗,平時沒有任何交集。

一次,關奇晚自習回家,卻在路口看到蘇菀被幾個太妹圍著,一人扯著她的頭發,猛扇了兩耳光,他還未來得及衝過去,蘇菀已經拾起了路邊的磚頭,砸在了對麵人的腦門上。

幾縷鮮血順著那人的額頭流了下來。

關奇傻眼了,所有的人都傻眼了,看著蘇菀手裏的磚頭,不聲不響地退了兩步。

蘇菀把磚頭丟開,拍拍手掌上的灰,理了理頭發,風姿綽約地離開了。

關奇站在原地,望著蘇菀遠去的背影,第一次,他覺得蘇菀是那樣的陌生。

這晚,他在窗邊偷偷準備了一盤糖果,兩扇窗戶虛掩著,可是等到快要睡著了,蘇菀也沒有來。

第二日,他的窗戶關得嚴嚴實實,那盤糖果全沒了。

關奇把空盤子收進來,嘴角不由自主裂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一個星期後的萬聖節。

關奇和幾個同學到歡樂穀玩,喧鬧的歡樂穀人山人海,年輕人們畫著亂七八糟的驚悚妝容興高采烈地排隊拍照,在一個個人工的恐怖景點前尖叫連連。

一個滿身血汙的“鬼護士”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中,佝僂著背,身下一個高腳凳一樣的支撐點。

關奇招呼著一個落單的女同學快點跟上,女同學縮著脖子指指鬼護士,一臉天真地問道:“真的假的?怎麼動都不動呢?”

關奇笑道:“假的啦。”

女同學捏著粉拳錘著他的背,嬌嗔道:“班長,你討厭!”

“鬼護士”眨了眨眼,微微地移開了視線,關奇和幾位同學已經進入了“鬼醫院”,那撒嬌的女同學一直緊緊拽著關奇的胳膊,怎麼也不鬆手。

十一點,歡樂穀的萬聖節終於散場了。

蘇菀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下不來了,緩緩直立的腰疼得像有千根針在紮一樣,整個身體就這樣淩空坐在空氣裏,看著一盞盞的燈昏暗下來,然後各個角落裏走出來扮演驚悚角色的工作人員。

他們負責歡快而疲倦的驚嚇,一次次從昏暗的角落中蹦出來,看著哇哇大叫的遊客露出得逞的笑容。

曲終人散後,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這群“孤魂野鬼”,一百五十塊的報酬,四個小時的工作。

蘇菀仿佛真的成了孤魂野鬼,瑟瑟冷風吹散了她頭上帶著紅漆和番茄醬的頭紗,護士帽斜斜別在頭上,臉上也是“傷痕累累”,不怪關奇認不出她。

明晃晃的月亮下,隻有灰暗的路燈還亮著。這個西洋節日讓一個個遊客帶著驚悚的歡天喜地,互相尖叫恐嚇,從摩天輪跳樓機一直玩到旋轉木馬海盜船……都沒有她的份, 她隻能安靜地扮演一個被人拍照,閃光燈閃到眼瞎的女鬼。

她被圈起來,圈外立著一個牌子——最佳拍攝角度。

真諷刺。

這一年,蘇菀十七歲,她兼職了四天,給關奇買了一雙球鞋。

她像一隻靈巧的猴子,又像一隻熟門熟路的貓咪,把鞋盒套在腰間,三五下爬上樹再取下來放在他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