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早就由阿姨換成了按鍵式的,此時正在手中振動著。

“從動物園辭職了嗎?總也看不到你。小熊們長得真快,都要比我高了。你不來看看它們嗎?”許至微的聲音從聽筒那邊傳過來,挾裹著足以摧毀任何碉堡的力量。

“嗯……那份工作不再做了。因為我,已經看不見了……”我低著頭,滿腦子都是那張似乎隻會笑的漂亮的過分的臉。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瞬,“白柒。你別開玩笑。”

“我不會騙你的。現在我的世界,是永遠過不去的極夜了。可是要怎麼辦呢?我還是想見你啊……”以前說不出口的話,現在似乎隻要張嘴就能湧出來了。我呆呆地衝著吹過微風的地方,即使努力睜大眼睛,也隻看得見無限的混沌。

“節哀。”許至微低聲說著。

“我還能見到你嗎?還有溫暖的太陽,湖水的藍綠,水果鮮豔的顏色……”積攢了多日的情緒終於找到了出口,淚痕爬滿了我殘留幾點燒傷的臉頰。

“出院的時候聯係我,那個時候有東西給你。現在,你好好休息,我隻求你一點,不要傷害自己。”男聲低下去,作為背景的聲音,依舊是遙遠的犬舍裏,各色犬類應付一般的叫喚。

我搖搖頭,即使知道電話那邊的他根本看不見,“我知道了。會為了見你,好好活下去的……”

這樣的理由,會支撐我走到哪裏呢?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所有的所謂的未來,全部消失了。包括對於許至微秘密的向往,未完成的人生,和無限種可能性。最痛的不是不知道自己哪天會在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而是即使張開眼睛,也看不到未來。

身邊一直沉默著的少年昆遠麓,把紙巾塞進我的手裏。

虛空中是呼嘯而過的風聲。

已經是秋天了。

落葉的聲音,似乎都散發著淡淡枯黃色的光芒。那幹燥冷硬的柏油地麵,那繁華的街道上匆匆行走的路人,那懶洋洋的太陽。

如果真的不能好好的活下去,那離開這個世界,其實也是不錯的選擇吧……我摸摸手機凹凸的按鍵,心裏默默地數著許至微的名字在電話簿裏要排第幾個。

你知道光嗎?暖暖的,黃色的,抓不住卻能清晰的知道它仍在的那種東西。

【八】

從植物的味道和周圍輕微的犬吠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是許至微的犬舍。

白色的圍巾好好地圍著脖子,我低著頭,盡量不讓自己眼睛的醜陋的樣子嚇到許至微。

生平第一次抓住許至微的手。那隻手溫暖幹燥,掌心的紋路深刻。努力回憶著曾經烙在腦海中的那段綿長的曲線,卻無論如何不能清晰地記起。

“我要介紹朋友給你認識。以後就由它來陪伴你了。”男子的聲音是笑著的,握著我的手,輕輕地放在一團柔軟又暖和的毛發上,還有什麼東西濕漉漉冰涼涼的,呼著熱氣。“這是天天,是你即將認識的好朋友。”

有著柔軟毛發的動物討好地舔我的手,像所有善意的動物一樣。

我仔細地摸它的耳朵和臉,再把手感努力轉換成立體的影像。應該是隻拉布拉多犬,因為溫順的性格和良好的可教導性,所以經常被訓練作為導盲犬。

“天天很聽話,而且很喜歡跟漂亮姑娘相處呢。所以你看,它很喜歡你。”男子停頓了一下,似乎自覺失言。

場麵略微尷尬。

自從因為意外導致失明後,身邊所有的人都開始忌諱說關於眼睛的話。“看”這類的字眼,更是成為禁忌。

傳聞被毀容的女星即刻去往最好的醫院治療,又出國整容了。如今她的臉一樣漂亮,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但演藝事業終是一蹶不振。

“真是辛苦你……你的犬舍原本是不訓練導盲犬的吧?”我笑著岔開話題。

“倒也沒有很辛苦。隻是想著是因為你,所以訓練起來好像太急又太苛刻了。”寬大的手掌在我的腦後摩裟著,動作輕柔,“你們共同成長吧。從今天開始,這個世界就是新的了。”

天天順從地把下巴擱在我坐著的腿上,接觸的地方一片溫暖。

因為犬類的體溫要比人類高上那麼幾度,所以所有的犬類,抱起來都很舒服。

我低下頭,把那顆溫暖的犬類的腦袋用臂彎擁抱起來。

手裏握著天天的牽引繩,感受著它毛茸茸的身體在右小腿上摩擦著。有台階或者別的不平的地方它就會停下,紅綠燈的時候也能通過其他行人的行動來判斷到底該不該走。

所幸這城市的基礎設施還算完善,也算是寬容,我牽著天天也能出入各種公共場合。除了買東西挑顏色的時候有一點不方便之外,其他的足夠我生活得便利。

所有的兼職幾乎都做不成了。

“姐姐,你為什麼現在總是戴著眼鏡呢?姐姐的眼睛明明那麼漂亮啊……”小孩子在學吉他的途中這麼問我。其他幾個孩子也圍過來,握著我的手,把毛茸茸的小腦袋湊近我。

天天臥在我腳邊,安靜地聽我們說話。

老板娘應該是悄悄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卻不小心噓出聲來。

“因為太漂亮了,所以才要遮起來啊。”我笑著摸摸他們的腦袋,“這種漂亮的樣子,要給最喜歡的人看,別人都不能看的。”

“誒?!那姐姐現在是不喜歡我們了嗎?”即使不能看見,也知道小孩子們早就把小嘴撅了起來。

“怎麼會不喜歡呢?隻要你們好好學吉他,那我全世界就最喜歡你們了……”跟小孩子相處總是要用這樣的口氣。如果真的讓我看看自己這種嗲聲嗲氣的模樣,我大概會瘋了吧……

陽光透過樂器店大大的窗戶潑灑進來,臉頰跟手臂都暖暖的。

看不見又有什麼關係呢。

隻要我喜歡的人們還在,生活就足夠充滿色彩。

【九】

手被緊張兮兮地握著,跟著許至微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

“你這樣做真的好嗎……如果被管理員發現了,你可是沒有好果子吃的啊……”我擔心地低聲問著。

這個家夥說熊館新出生了小熊貓,長到現在已經可以稍微離開保育員的視線。所以才千辛萬苦地帶我進來,說是要讓我跟它們見麵。

腳步突然頓住。反應不過來,我一腳就踏在了他的腳後跟上。

許至微湊近了我的臉,食指直直地抵上我的嘴唇,輕聲地示意我不要說話。

男子呼吸裏帶著好聞的植物的清香,好像是笑了,“好險好險,剛才看見熊區的管理員了。不過現在走了。白柒,原來你腳上的力氣那麼大啊……還好我的鞋底沒被你踩掉。”

忍不住用力給了他一下,“最衷心的祝福送給你的腳。”

暖箱中的暖燈溫度剛好,隻是手伸進去也暖和得想哭。指尖細膩絨毛的觸感簡直讓人都要融化了。那種幼小動物的不諳世事似乎全體現在這麵了。小熊貓在我的掌心找著舒服的姿勢,不時輕輕地叫喚一聲。

即使是在動物園兼職的時候,也隻是隔著保護區圍欄遠遠地望著那些熊貓。沒想到這樣惹人憐愛的小熊貓,也能在我的指間愜意地就差叫聲媽媽了。

“你就不怕其實我是帶你來看了一窩剛出生的小白老鼠?”許至微站在我的身側,距離是我剛好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的範圍。

因為實在是太開心了,所以連反駁的能力都快要完全喪失了,“小白老鼠也好,反正都是媽媽疼愛的孩子,都是人類會喜歡的弱小動物。”

“你一定還能看見的吧。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其他感官。”男子的聲音低下來,“這個世界對你,還不是完全黑暗的。我知道的。”

我扭頭,努力想看清聲音的來源,許至微是什麼表情。“即使以後眼睛不能康複了。但是因為你在。許至微,隻是因為你。全是黑暗也沒關係。”我努力說著,胸口異樣的情愫翻湧不停。

因為你所在的地方,就是光的方向。

男子沉默著,似乎是在斟酌著合適的字句。

你不夠喜歡我。這些我也全部知道的。所以我不奢望你能說什麼,也不奢望你能做什麼。因為你能在我身邊,就是奇跡。隻要我仍在你身邊,不管做什麼,都是莫大的幸福。

保育室裏安靜地嚇人。

暖箱持續工作著,發出電器慣常嗡嗡的聲響。

我笑著低下頭,“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回去了。今天還要多謝你。”

“白柒,”許至微靠過來,“對不起……”

“不用道歉,我還什麼都沒說呢。”保持著笑著的表情,牽住他的衣袖,“送我出去的那一段路,還拜托你了。”

快要春天了。

一切新的東西都會破土而出,所有舊的東西都會被掩蓋的。

包括我。

【十】

阿姨給我準備的房間很寬敞,當陽光穿過巨大的窗戶撒滿了房間的時候,睡在床上的天天總是第一個醒來,再用濕熱的舌頭舔我的臉。

毛刷刷在已經開始換毛的天天身上,刷下厚厚的一堆浮毛下來。它舒服地躺在地上,摸起來簡直像一架小型戰鬥機。還好它夠聽話,不然我還真是拉不住它。

一切準備好了。

天天叼過牽引繩,讓我扣好各處開關,就拉著我出門去。

客廳裏昆遠麓喚我一聲,“瞎子路上小心,我的電話快捷鍵是9,一定記得啊。”

關上門的時候聽見少年的慘叫,阿姨數落著,“那是你妹妹,什麼瞎子不瞎子的!再這樣叫她,晚上不許吃飯!”

我們的生活也許並不像詩,也不像夢。

但一切總要繼續。

不管是盲了雙眼,還是失去支撐和依靠,一切都要向前走。

你永遠也不能乞求行駛的火車無故停留,也不能去盼望所有人都愛你。

等一個不夠愛你人來愛你,就好像在火車站等一班輪船。

你不能一直怨懟,也不能一直低迷。

所幸我不是蜉蝣。

我也有過愛,即使餘下的是遺憾。

蜉蝣之夜,便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