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總是在半夜驀地清醒,今天也是一樣。

淩晨兩點。

電話這個時候在床頭輕輕振動,屏幕上昆遠麓的名字不斷閃動。

“白柒,媽媽很擔心你。你這是何必呢,苦了自己,也難為了我們。”他的聲音很低,可以很清楚地聽到聲波在胸腔裏的共鳴。

我實在覺得可笑,“你又是何必呢。那是你的媽媽,那是你的家。這麼晚了,真是勞您費心了。我們原本什麼關係都沒有的。”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瞬,“白柒,你好好想想。這個家早就容不得你任性了 。”

“我沒有任性。離開那裏是我的決定。”我垂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小鳥要飛,也得等它翅膀足夠堅強。你回來吧,就算為你爸爸著想。雖然我並不喜歡他,但我知道他是好人。”昆遠麓說著,“我希望你也能這麼看我媽媽。”

“對不起。”我掛斷電話,看低矮的天花板上怪異的水漬。

在我二十年零四個月的時光裏,我用了十八年的時間去幸福。而兩年前,我的幸福用光了,於是,我就用了整兩年的時間去尋找我想要的那一種自由。

那個時候我憧憬平淡,我急切地去逃脫來自繼母的關愛。而自由真的來了,我卻又不說不出它究竟好在哪裏。

學業應該算是被自己的叛逆給毀掉了吧。即使那個時候好好的考過大學,也去了不錯的學校,可是因為兩年的荒廢,學籍勉強保留,可是再回去上課繼續完成學業,也是不可能的事了。會後悔的事自那之後就再沒做過,可是餘下的這每一天,仍為自己魯莽和不懂事而後悔萬分。

人總會成長。而成長就是,懂得反省,懂得低頭,懂得回頭,而不是撞死在南牆上。

想起跟那個家徹底決裂的那一天,仍是忍不住鼻酸。

麵前表情悲傷的婦人,眼角還是有了細細的紋路。她看我,“白柒,你告訴我,你離開家,到底是在懲罰你還是我?”她眼裏含著眼淚和悲傷,失去深愛的男人,已經是打擊了。

昆遠麓插著兜,靠在沙發上,眼底是莫名的情緒。

然而生活還要繼續,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喜怒,也不會因為誰的離去而哀傷。

我一直覺得維係著我跟這個女人的,是我兩年前離開人世的父親。而隨著父親的離開,我們之間的紐帶斷了。而身為我名義上的哥哥昆遠麓,更是毫無關係的陌路人。

從那個充滿了壓抑的房間裏逃了出來,夜色已經彌漫得不像話了。

我蹲在馬路牙子上,想給誰打電話。電話簿從A到Z,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眼淚就像打開了的水龍頭。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如此委屈,也不知道,為什麼昆遠麓媽媽那麼一番貼心的話,卻讓我更加厭惡我自己。

壓抑著喉嚨裏的嗚咽,我聽見風聲和細小的碎裂聲。

我始終是自卑的,這種自卑,更像是刻在骨子裏。

你知道蜉蝣吧。朝生暮死,因為混沌,因為不知道夜晚,所以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美好而新鮮的。而我現在,更像是生在夜晚,不知天明為何物的蜉蝣呢。

【五】

夏日的正午,陽光中似乎都蒸騰著動物園中植物的香氣。

我在鹿苑裏收拾窩棚,把弄髒的草換成新鮮又幹淨的草。梅花鹿們早就習慣了遊人的存在、撫摸,所以即使我在它們的家裏大肆走動收拾,它們也隻是嘴巴裏咀嚼著青草,無所謂地踱來踱去。幾隻小鹿甚至擠擠挨挨地圍在我身邊,伸出滿是草腥氣的舌頭舔卷我手中的幹草。

蹲下來係鞋帶,再站起來的時候天旋地轉,目光所及之處迅速被黑暗侵襲。

我軟綿綿地倒下來,一隻梅花鹿低下頭來舔我的臉。

整個世界都像是被人關上了燈。

睜開眼睛的時候,似乎已經過了一個世紀。

許至微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腦袋微微歪著,蜷曲的頭發柔順地伏在肩上。他穿著白色的T恤,雙腳規矩地收在椅子下。他安靜地酣睡著,呼吸淺而安詳。

我承認我在那一瞬間看呆了。

像是觀看一朵蓮花的綻放,世上的一切都要小心翼翼。

我蜷縮在被子裏,雙手握住衣角,手心都出了汗。即使這樣,依舊不敢發出哪怕一點點的聲音,去驚醒麵前男子的夢。

他的頭歪了一下,就睜開了雙眼。許至微漆黑的瞳仁裏映著臉色蒼白的我,“你醒了?”

我突然發現自己在他麵前變得局促不安,雙腳雙手都不知道擱在哪裏才好。支支吾吾地應了一句,我掀開被子打算下床。

“沒吃午飯就在大太陽下麵工作,不中暑就不是你的風格了。瘦的要死,你指望拿這樣的身體去掙錢?”他彎下腰,把我的鞋子擺好。那雙白色的帆布鞋穿了很久,右腳鞋尖蹭破了皮,多次的洗刷之後早就發黃,看起來邋遢又廉價。可是他絲毫沒有嫌惡的意思,而是用漂亮的手指,輕輕地拎到床前。

一瞬間的錯愕,然後就是有些難過的釋然。

我穿好鞋子,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放在床上。整的隻有一張50元,剩下的零零散散,亂七八糟地堆在青色的床單上。“我隻有這麼多,剩下的醫療費我想辦法還你。”我看著他,忍不住笑得很淒涼。

真的隻有這麼多而已,再多一毛錢我都拿不出來。我不是在抱怨生活的不公,我隻是在埋怨自己而已。

“我又沒有要你還我。而且我隻是個獸醫,根本沒有幫你治療。”許至微的眼睛笑起來真漂亮,長長的睫毛覆著眼瞼,溫柔又和煦,“再休息一下吧,管理員那邊我幫你頂著。”他伸出來的手指白皙,像是在發光。

我怔怔地看著他朝我伸展開的手掌。

纖細,白皙,看起來溫柔又美好。我從來沒有像那麼仔細地去看一個人的掌紋,而那一些屬於許至微的獨特的紋路,我卻在那一瞬間,深深地烙在腦海的最深處。

即使在很多年之後,我依舊記得那根錯綜複雜的愛情線是如何枝枝蔓蔓一路纏綿至他的手掌。那個美好的樣子,讓仿佛處在幽冥的我,知道了什麼叫做光芒。

【六】

以前父親會彈吉他會唱歌,也偶爾寫歌。

少女時期的我,也悄悄地學了一手。所以偶爾會被雇傭,在婚禮宴會上唱幾首情情愛愛的歌。

這次也被雇傭,當做暖場歌手。

聒噪的音樂聲透過休息室薄薄的門傳進來,化妝間裏跟外麵不同,燈火通明。

我在宴會廳的休息室裏獨自坐著,吉他在懷裏沾染了淡淡的體溫,抱著的時候舒適又溫暖。

平時這酒店顧客並不很多,但今晚好像格外熱鬧。據說是老板從哪裏邀請了二線歌手來宣傳,所以粉絲們都慕名而來。他們拿著小小的燈牌和熒光棒在酒店外等候,看起來像是有一場小型的演唱會。

整個酒店也隻有我所在的更衣室比較寬敞一點,化妝間的大鏡子看起來也不錯。

更衣室光線昏暗。

門外一陣喧嘩。看樣子是明星來了。

身材姣好的女人進了門來。她摘下足以遮住半張臉的墨鏡,從眼角下瞟我。小助理放下衣服包包外套化妝箱,又慌忙給她找坐的地方。好不容易安頓她坐下,又忙著倒水遞東西。

我不自在地笑笑,“很高興能在這見到你……久聞大名……”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她。電視和看電視的時間,對於我來說都是奢侈品。

美豔的女人沒接茬,對著大鏡子一直補妝。

門外都是粉絲的呼喊。

幾個粉絲代表進來送東西,小小的化妝間裏擁擠不堪。

一向眼尖。我正對著粉絲代表,那幾個滿臉寫著年輕的小姑娘興高采烈。

滿麵通紅的小姑娘一邊說笑,一邊從衣兜裏掏著什麼東西。借著光,勉強看清楚是個小瓶子。可是為什麼不剛才就拿出來呢?也許是珍視的禮物所以不能輕易示人吧……

正這樣想著,小姑娘的動作突然迅速起來,使勁扭開那小瓶子,就朝女人臉上潑去……難道那是,硫酸?!

一個字還沒喊出來,女星就搶先尖叫起來。起先是驚叫,後來,就是痛叫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

我的眼睛濺了什麼進去,燒灼著疼痛,立即就不能睜開了。我捂著臉蹲在地上,因為太害怕了,即使痛的要死,也隻是驚恐地想要睜大眼睛,卻發現徒勞無功。眼睛裏是兩團岩漿在燃燒在侵蝕,觸目都是紅黑色的混沌,除了這些,什麼都看不到……

尖叫聲持續著,小姑娘的詭異笑聲一刻不停。

我一定是在做夢……一定是……

救護車的鳴笛,擔架的震動,頭痛欲裂……

嚐試著睜眼。眼皮上的痛楚一直持續著。即使是被好好的包紮了,即使是躺在舒適的床上,即使能感覺到周圍人的存在,可是眼前的黑暗告訴我,我多半是失去視力了。

我伸手,把自己的手掌覆在額頭上,輕輕地歎氣。

這雙眼睛,本就是沒有權利見到光明的吧。

因為積極去追求了,才會變成現在這幅樣子的吧。

不配看到陽光的雙眼,留著也是多餘吧……

手被人握住。是女性的柔軟雙手,溫暖的水珠子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動了動,“阿姨,別哭……”雖然我沒有握過她的手,但我知道那隻能是她。世界上不會再有人能為我落淚了。

“一切都會好的。現在隻是暫時的。柒柒你不要傷心……千萬不能哭啊……哭了會感染的……會好的會好的……”昆遠麓的媽媽幾乎泣不成聲。

我向著似乎是窗戶的方向扭過臉去。

“嗯,一切,都會好的。”

【七】

半個月了。

因為失去了視覺的關係,我的聽覺變得異常的敏銳。

病房外刻意壓低聲音的爭論,阿姨對醫生的哀求,一切聽得異常真切。

握著半個由自己削了皮的坑坑窪窪的蘋果,我咬一口,手指被水果刀劃破的地方細細碎碎地疼痛著。

昆遠麓坐在我旁邊嗤笑,“瞎子想自己學著削蘋果?”

“總不能一直被你媽媽照顧,然後被你嫌棄啊。”我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