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之夜

作者:尹澈水

典藏:一切新的東西都會破土而出,所有舊的東西都會被掩蓋的。包括我。

在長長的夏日中,一隻早上九點出生的蜉蝣,到晚上五點就死了,它又怎麼能理解黑夜是怎麼回事呢?如果再讓它活上五個小時,它便會看見和明白什麼是黑夜了。

同樣,一隻晝伏夜出的野獸,它的生命中隻有無盡的黑夜,陽光與它無緣。它也不會知道陽光落在皮膚上的溫度。如果它能看看沐浴在暖色光線中的世界,它便會明白人類向往陽光的緣由了。

因為是從來沒有到達過的世界,所以即使隻是一顆光亮微弱的星辰,一縷蓬勃的植物香氣,都覺得是上天的恩賜。

讓我能真切的看見你,讓我能熱切擁抱你,讓我能熱淚盈眶地呼喚你的名字。

蜉蝣的夜晚,畏光野獸的天亮。

【一】

這都市看起來沒有夜晚。即使太陽落下,又有無數的霓虹升起。色彩繽紛,車水馬龍。這城市的居民不知疲倦,紙醉金迷,醉生夢死。

這裏並不適合我,我卻仍在這城市的底層苟延殘喘。

七月的夜晚焦躁而悶熱,我在狹窄的行軍床上輕輕地翻身,引出刺耳的怪響。地下室裏陰暗潮濕,從僅有的小小的窗口透出清冽的月光。

抬眼去看床邊的鍾。十點。

鄰居房間的房門被輕輕開啟,又輕輕合住。那是一對到這城市討生活的年輕夫妻,即使家徒四壁,可是他們臉上的滿足神色,更像是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關於家庭的記憶並不久遠,但卻已經斑駁。

母親很早就離開人世,父親再娶的時候,小小的我穿著白紗裙拿著花籃,卻一直都沒辦法去祝福看起來很幸福的那一對男女。連父親的臉都陌生,而穿著婚紗的那個名義上該是我繼母的女人,更是麵容模糊。我記不住她的長相,卻要假裝自己很滿足,日日笑著跟他們相處。

昆遠麓是繼母的孩子。我忘不了在婚禮上他的表情。那是一個小孩子所能擁有的最強烈的厭惡和憎恨。可是在父親去牽他的手的時候,那看起來小小的男孩子竟然懂得換上笑容,毫無抗拒的被摸著腦袋。

就在那個時候,我明白我跟昆遠麓,是同一類人。

我們的青春都不好過。

學不會去自然地接受繼母的關愛,我吃著她給我夾到碗裏的菜,永遠控製不住逐漸僵硬的表情。而昆遠麓,表麵是服從,可是父親因為他的暗自作亂,幾乎每個禮拜都要被教導主任請去辦公室喝茶。

一切都看起來不會有盡頭,直到父親的突然離世。

我看見繼母躲在浴室裏哭,哭夠了再一臉平靜地給我們做飯。

長久的孤獨感終於爆發,我悄悄地收拾行李,在十八歲的清晨離開所謂的家,去自己過活。

可是生活從來不是用嘴說的。

沒有了家庭的依靠,柴米油鹽哪樣不是自己掏錢。

送報紙、送牛奶、送快遞、服務員、洗車,再髒再重的活都幹過。即使這樣,除去艱難的高三學習生活,兼職的錢也才勉強夠生活。

時光還未老,我卻已經覺得自己快要被生活碾成齏粉,再散在風裏了。

【二】

我並不完全了解這個世界,卻在很早以前就懂得要遵守這個世界的規則。

包括該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樣的表情,包括舍棄不值錢的自尊。

早上七點,我草草洗了臉,背了吉他就衝著蘇白街盡頭的樂器小店走去。

小小的店裏處處都是時光的味道。

樂器師傅鬢角白發蒼蒼,老板娘嫻靜。這一對夫妻靠這間小店過活,給別人修繕壞掉的樂器,或是售賣一些並不昂貴的樂器,有時候也教一些小孩子彈彈吉他鋼琴什麼的。

跟叔叔阿姨打過招呼,不多時,學習吉他的小孩子陸陸續續地到了。

陽光散出好看的圓形光暈,輕飄飄地落在孩子們的頭發上、睫毛上,像是怕驚醒了什麼,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保護什麼。

吉他的弦在手指的撥弄下發出簡單卻動聽的旋律,我看著圍著我團團坐的小孩子,禁不住挑起了嘴角。

隻有這個時候,才是一整個疲憊不堪的禮拜中,最放鬆的時刻。

隻有這個時候,才不用把所有堅硬都包裹在足夠堅強的軀殼外麵。

白雲蒼狗,所幸這陽光不諂媚。

我的時間就好像一塊蛋糕,被不同的人分割成幾塊,再被物盡其用。

動物園的兼職就是其中一份工作。

幾隻小棕熊在小鐵籠裏看著用巨大的刷子跟水管清理地麵的我,黑漆漆的眼睛裏除了好奇,居然還能看出一點可憐來。

“我警告你們,不許再這麼看我。我可隻是個打掃衛生的,你們的早飯午飯晚飯通通不在我這裏。”被盯得煩了,我朝它們翻個白眼,忍不住抱怨。

小棕熊還是用黑眼珠多白眼珠少的無辜的雙眼望著我,前肢搭在籠子上,雙眼眨巴眨巴,水汪汪的惹人憐愛。

這裏是豢養小熊的地方,成年熊在這個動物園地勢比較低的地方,一旦有遊人經過,總是要直立起來,撅著碩大的屁股跟隨著手勢轉幾圈。小熊是可以在熊區自由活動的,它們也不至於給遊客所乘坐的小客車造成太大的威脅。

據說人類喜歡狗,有一點原因是寵物狗的眼睛跟人類嬰兒的眼睛很相像。這一點好像也在小熊和我身上驗證了。

我確認過身邊除了我沒有別的人類在場,悄悄踱著步子湊近籠子跟前,伸出手去碰小熊濕漉漉的鼻子。它們慢慢地嗅著我的掌心,不時伸出肥厚的紅通通的舌頭去舔我的手指。黏糊糊的口水順著它們嘴角的毛滴下來,地上泅出小小的一灘水漬。

鐵門一聲輕響,腳步聲衝著我就過來了。

我僵直地站在原地,用餘光看著離我五米遠的水管和刷子。在這裏開始兼職的時候,管理員可是千叮嚀萬囑咐過我不能隨便碰動物,尤其是讓它們接觸不幹淨的東西的。我的手,應該算是違禁的吧……

“小熊看起來沒危險的,可是還是不要輕易去接近它為好。它們的指甲和牙齒還全部都沒有處理好。”溫和的男聲,聲音的主人站在籠子前,胸前掛著出入證。白大褂合身,顯得脊背挺直又寬闊。他的側臉是漂亮的線條,薄唇看起來薄情,可是笑起來又是很溫柔的模樣。

沒敢說話,賠著笑訕訕地撿起大刷子來,繼續刷地。

男子也不走,視線一直在我背後停留著,“你是新人嗎?以前沒見過你。”

“我是兼職……”接個茬,我看著使用時間長所以已經快被磨禿了的大刷子,在水泥地上嘩啦啦地刮出小小的泡沫。然後匆匆地向門的方向悶頭走,“啊我的下班時間到了再見……”

【三】

PM2.5直線飆升,B城也有了霧都的“美譽”。早上七點,簡直就像是飄在雲裏。

我騎著自己除了鈴鐺不響,哪裏都響的破爛自行車,後座馱著一麻袋狗糧,搖搖晃晃一路歡騰地去城郊的訓犬中心。也是眾多兼職中的一份,而雇傭我的人就是鄰居那對夫妻,看情形,應該是開了網店,經銷一些寵物用品什麼的。

停在訓犬中心的鐵門,緊張兮兮地推著自行車按了門鈴。

各種犬類在遙遠的犬舍和小小的圍場裏敷衍地叫兩聲,大小各異長短不同的尾巴一齊在屁股後麵搖著,看著極其眼暈。

主人很快從門前的一棟二層小樓裏走出來,淡青色的T恤看起來清爽舒適。

眼睛對上了焦,突然就有點呼吸不暢。

“原來是你,”漂亮的臉毫無保留地露出笑容,眼睛微微眯起來的模樣足夠讓我想起世界上最溫暖的東西,“這也是你的一份兼職?”

我從自行車後座上卸下狗糧,拿出確認單,訥訥地遞過去,“麻煩在這上麵簽下字,然後也請以後繼續關照‘旺旺’的生意……”好像麵對陌生人總是這樣,多說一個字都覺得難堪,更不用說麵前這個相貌極其漂亮的陌生男人。因為本身就話少,所以漸漸地覺得自己患上了名稱聽起來就很矯情的“社交恐懼症”。所以話更少,就更難跟陌生人交流。如此惡性循環,如果不是必要,恐怕我一整年都未必能跟陌生人說上幾句的吧。

青年男子摸摸自己的褲兜,露出訝異的表情,“抱歉我忘記拿錢包了,介意跟我進去取嗎?現在這裏還沒上班,不用擔心會有狗跑出來的。”

一大麻袋狗糧的重量完全被嘎吱作響的自行車承受著,短短的從鐵門到樓門的距離,就足夠我的臉紅了個遍。我把自行車停在花壇邊,拖著狗糧送進犬舍裏。

犬舍裏的不多的幾隻狗示意性地叫喚兩聲,就衝著我拚命搖尾巴。其中一隻小小的博美犬,幾乎要把自己的下半身都搖飛了。估計在它視線裏的我,不僅高大,還是個不停搖晃著身體的怪人吧……

男子遞過錢的時候,也遞過一杯紅茶來,“從市區到這裏,開車的話都需要四十分鍾,何況你是騎自行車。而且這麼早就送來了,辛苦你了。這杯茶,如果不嫌棄的話,請喝吧。”看我不接,又微笑著補充,“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的。所以能不能不用這樣驚恐的眼神看著我?”

“我沒有驚恐……”我艱難地反駁,把錢好好地放進背包裏。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子,僵硬的身體也悄悄地放鬆了。因為太久沒有被這樣溫柔對待,所以好像連道謝都變成了困難的事。

霧霾終於有散去的趨勢,整個城市沐浴在溫度剛好的光線裏。

青年男子舒服地伸個懶腰,“啊……太陽終於出來了,今天也會是個好天氣呢。你說對吧?”他扭臉看我,眼睛是幽深的黑色,最中心那被陽光刺激的縮起來的小小的瞳孔,竟像是整個宇宙的最深奧之處。

我呆怔在原地。

“下次如果想看小熊的話,我帶你去。隻要我這個獸醫在,擁抱和撫摸都是允許的呢。”男子狡黠地笑著,“很誘惑對吧……我是許至微,你想的任何時候,都可以找我。”

掌心被按進一張名片,男子接過空了的杯子,站在陽光充足的綠地上,身後是紅色房頂的歐式二層,整個畫麵太過美好,竟然都不像是現實了。

我忍不住揉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