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不能不說的,還有一個問題:今後三五十年,你們將麵臨的第三個重大問題,將是科學技術的新發展、新變革所帶來的層出不窮的新問題、新挑戰。或許這是最應該注意的問題和挑戰,但恰恰是最講不清楚的:一是我們都受知識結構的限製,對此所知甚少;二是許多問題還處於不明朗狀態,還難以想象和預測。這裏隻能把問題提出來。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人類社會的發展都是由科學技術的發展引發出來的,魯迅當年稱科學為“神聖之光,照世界者也”,又稱科學為“人性之光”,首先注意到科學對社會發展、對人自身發展的特殊意義。我們可以舉兩個例子。一是網絡技術的發展,它所引發的人類社會的變革,將是全麵的,而且至今還難以預測。有了網絡,我們的學習方式、研究方式、思維方式、感受世界的方式、生活方式等,都徹底地變化了。還有網絡政治,提供了和傳統政黨政治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政治方式。我們前麵提到的埃及顏色革命,穆巴拉克獨裁政權,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被年輕的網民通過網絡聯合起來,形成一種政治力量所顛覆的。網絡民主正在成為當前中國民間運動的一個重要方式,它引發了當權者的反彈,形成了最近中國政治博弈的一個重要方麵,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網絡的出現,同樣是對我們既定觀念、思維的巨大挑戰。今天以及以後的中國年輕一代都完全是網絡培育出來的。網絡對年輕一代的塑造,將對中國與世界的未來發展,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也是至今還沒有完全看清楚的。你們比我更熟悉網絡,應該有更大的發言權。
我還要談到基因技術的發展。它不僅會影響動植物的生產,從而根本影響人的生活,而且會影響人自身的生產,由此帶來的社會問題、倫理問題、人自身的問題,也是難以預計的。我們前麵講到了人與大自然關係的緊張,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緊張,這兩大關係緊張又會帶來人自身心理的緊張。現在,又有了人自身生產帶來的緊張,這是更帶根本性的。這些都是我們那個時代,想都想不到的。因此,像我這樣年齡的人,對這樣的科學技術帶來的問題知之甚少,想之不多,都是可以原諒的。而對諸位來說,這都是你們將來會時時刻刻遇到的問題。你們對之漠然不知,就是不允許的。在這方麵的蒙昧,是遲早要付出代價的。
以上就是我現在想到的未來三五十年,以至更長時間,你們將遇到的三大問題:人與自然關係的問題,人類文明的危機與轉機,全麵反省和尋求新的出路的問題以及科學技術發展的新機遇、新問題。三大問題引發的三大緊張:人與自然關係的緊張,人與人關係的緊張,以及人自身的內在緊張。這是一個多災多難的時代,又是孕育著新的變革與新希望的時代。
問題是,要怎樣迎接這樣的時代?從現在開始,就要做好準備。在我看來,應該有若幹方麵的準備。
首先是精神的準備。認識問題的存在,思考這些問題,這是一個最基本的準備,也可以說是一個最基本的覺悟。這才可能從容、主動、自覺地去應對。要直麵多災多難的時代,就需要有強大的精神力量;要探討新的出路,就需要有新的創造力與想象力。
其次是知識、理論的準備。如前所說,這些新問題都是對我們的價值立場、知識理論的挑戰。我要強調的是,新的想象力與創造力,必須建立在全新的深厚的知識結構的基礎上。要真正對現有的社會製度、發展模式、文明形態進行全麵反省,認識其存在的合理性與內在矛盾與弊端,就必須深入其內部結構的深處,去進行科學的分析與研究。這就需要對所要研究的社會製度、發展模式、文明形態有深厚的學養,而且還要有製度、模式、文明比較的眼光與學養。而這樣的反思、總結,又必須是多學科、跨學科的。這也是我的苦惱所在:我意識到了問題,卻因為知識結構的缺陷,幾乎處於無能為力的狀態,就隻能向諸位發出呼籲了。諸位一定要充分發揮自己年紀輕、時間多、精力好的優勢,及早調整、健全自己的知識結構。
這裏還想對理論準備多說幾句。首先要有理論的興趣與自覺。我很為青年人中的理論淡漠症感到擔憂。這和我一開始就說到的人們沉湎於個人小悲歡或過於沾滯於現實的現狀有關。其次,還要有理論的能力。在我看來,需要有兩種能力,第一,是發現理論問題的能力。在這網絡時代,我們天天麵對無數的信息,卻很少有人能夠從中發現問題,特別是蘊含在具體事實背後的,也就是現實生活所出的理論問題,這可能和我們的思維缺少距離感和理論敏感有關。第二,是解決理論問題的能力,這就和知識、理論學養直接相關。我還發現,有些青年他們對理論也有興趣,但要麼沉湎在抽象的理論中,失去了現實的感覺;要麼滿足於對某種西方理論的搬弄,完全脫離了中國的實際。或許我們應該強調的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這都使我想起了我們這一代當年對自己的期許:要思考大問題,要關注理論問題,要注重社會調查,要理論與實踐相結合,要善於學習,敢於獨立思考。我一再說,我們這一代有許多的迷誤,許多的教訓;但這些年輕時的自我期許,也可以說是準備吧,或許對今天的年輕人作出新的選擇時,還會有點借鑒作用。
我們再拉回來談準備問題:精神、知識、理論的準備之外,還要做實踐的準備。這個大危機、大轉機的時代所提出的問題幾乎都是沒有前例可循,一切要靠我們自己去探討,去實驗。它也就給實踐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這真是一個“實踐出真知”的時代。魯迅的名言是最適合於這個時代的:“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們這裏所提出與討論的今後三五十年所麵臨的問題,其中有些部分,如理論的反省和探索,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但實踐、試驗,卻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參與的。也就是說,我們思考的“大問題”是可以落實在“小事情”的具體實踐上的。這就是“想大問題”和“做小事情”的統一。事實上,這些年許多年輕朋友已經開始了這方麵的試驗和實踐。我一直在關注青年誌願者運動。我們今天的討論主題,就表明,你們正在組織起來,嚐試創造“新生活”,提倡並身體力行“簡樸生活”、“農家生活”。其背後隱含的問題,就是要建立人與自然的新關係,尋找工業文明與農業文明、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之間的新的結合。這有點類似於二十世紀初周作人他們倡導的“新村運動”。其最大特點,就是“從改變自己的存在,改變自己身邊的存在”開始,逐步改變社會的存在。我稱之為“靜悄悄的存在變革”,或許就是我所說的“新烏托邦主義”吧,但它是落實為可以具體操作、可以實現的新的社會實踐。這個問題,我談得很多,這裏就不多說了。
問題是要有自覺,要有準備。這也就是我今天來和大家講“大問題”所要提出的問題:這些未來三五十年的問題,你們想過了嗎?你們做好準備了嗎?
(二〇一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在部分誌願者“簡單生活”討論會上的講話,十月九日在清華大學中文係、十二月七日在北京大學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