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潮老婆阿娟伸手去摸盼橋肚子裏有沒有“蛋”的時候,羞得她雙頰飛紅,拎起孝敬婆母的補品,奔進了為她騰空的新房。
這是半間五架廊老房,照老派說法叫“新房”,按時下稱謂為“婚房”。其實房裏簡單得隻有一張上輩子人自己結婚生子的七彎涼床和兩把老式靠背椅子及一張梳妝台,原先存放著的舊木器與雜件已經挪到隔壁小間裏去了,除了被子、枕頭、腳盆是新添的,沒有一件像樣的現代年輕人“合巹”所必備的電器化擺設。
婚房鋪排得盡管寒酸,但盼橋心裏卻充盈著歡樂和憧憬。自己原是一個橋孔裏的棄嬰,猶如一條漂泊天涯的小舢舨,今天算是拴住了岸邊的纜樁。婆母這一沒有任何預兆的神秘安排,雖然令人突兀,但遂了自己的心願。
盼橋正欲將孝敬品提到婆母的臥室去,恰見盲母摸進新房來了:
“盼盼!”
“阿媽!你當心,連個拐杖都不使?”盼盼趕忙上前攙扶。
“幾十年都在屋裏轉,心裏亮著呢!”
“離家後,我一直擔心你獨自生活沒人照顧。”
盲母準確無誤地退坐在椅子上,說:“隻要你和夢橋過得好,早日能懷上喬家的後代,媽也對得起地下的先人了。”
“阿媽……”盼橋欲言又止。
盲母圓盤臉上堆著笑容,說:“不著急!不著急!媽早年在村裏管計劃生育,知道懷孩子像抲魚一樣,十網九網空,一網就成功,得耐心才行。再說你們結婚才幾個月,說書人叫欲速不達,慢慢來,越急越糟糕。”
“阿媽,他在工地忙得很,工期緊,我當電焊工也是三班倒,兩人連個……”盼橋本想將“工地同居”的實情說出來,但又恐急壞了老人,便把話咽了回去。
“阿媽知道!你們夜班多,沒有節假日,像我們這裏的建橋人一樣,機器聲卄四小時都在響,這次要你們回來,就想在新房裏關你們十天半月的。”
“阿媽……”盼橋急了,說,“工地隻準兩天假,我們隻能住一宿,明天就要回去的。”
盲母也急了:“盼盼,你沒瞞騙媽吧?你是媽從小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也是在夢橋背上長大的。你二十歲結婚按現在規定是早了點,但夢橋不能再拖了,你可不要像收音機裏說的‘紅杏出牆’呀!別嫌棄他大你三手掌啊!”
“阿媽!你懷疑我的心不在他身上?”盼橋委屈得眼淚包著烏珠,撲倒在婆母懷裏,說,“盼盼自願輟學,自願放棄上大學機會,自願去他大橋工地……阿媽,你還不懂盼盼的心嗎?我怎麼會移情別戀呢!”
盲母寬慰地笑了,摸索著給盼橋揩去眼淚:“好了!好了!媽是隨便說說的。來,你看看這……”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團用黃緞子包裹的物件,放在盼橋手掌上。
盼橋問:“啥呀?”
盲母熟練地拉亮了日光燈:“你打開看看。”
盼橋好奇地一層又一層地揭開黃緞子,一尊精美小巧的觀音塑像呈現在她的眼前。
觀音菩薩在白熾燈光照射下,熠熠生輝,簡直有些炫目。
盼橋驚奇:“阿媽,這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盲母道:“這是純黃金鑄成的,是我婆婆的婆婆的婆婆一代一代交下來的。傳說南宋小康王逃難渡錢塘江的時候掉的,文革破四舊,我把它藏在屋前苦楝樹的樹洞裏,怕你們小孩子嘴巴不牢靠,誰也沒告訴過,連夢橋也不知道家裏還藏著一尊金菩薩。”
盼橋:“阿媽,阿爸去世後家裏經濟這麼困難,你早該把金觀音賣了。倘若真是南宋皇帝趙構的隨身飾物,那可是價值連城呀!有了錢,好好治治你的眼睛。”
盲母:“孩子,祖宗的傳家寶怎麼能變賣呢!再窮也得留著。再說這金觀音不但能送子,而且能賜福免災。現在你們在造跨海大橋,我天天從收音機裏聽到風險大,難頭多,常捧出來點香祈禱。觀音菩薩會保佑造橋人平平安安的。”
盼橋:“喲!阿媽,你也每天在為跨海大橋出力呐!”
盲母:“盼盼,有件事你們一直瞞著我是吧?”
盼橋一驚,問:“阿媽,你說啥呀!瞞你至於嗎?”
她心裏清楚,他瞞娘的事情多著呢!
盲母道:“我早就揣摩到阿三思橋在造大橋之前就……天底下,哪有兒子離家兩年多,不給媽打個電話的?但我不悲傷了……”
她悲痛的語氣裏含著女性的剛強。
盼橋震驚:“阿媽,你也知道三哥他……”
盲母揩著幹涸凹陷的眼窩,說:“我這三兒子……你們也別難過了。來!盼盼,今天我既做娘又做婆婆,親手把金觀音掛到你的脖子上!”
“哎!阿媽,你拿著……”盼橋順從地將金觀音的綬帶放在盲母手裏,又將她的手引到自己脖子上。
盲母摸索著將金觀音掛在盼橋的胸前,囑咐說:“孩子,等你生了兒子,將來討了兒媳婦,金觀音你也要一代一代往下傳呀!當年我婆婆就是這樣叮嚀我的。”
盼橋點頭道:“阿媽,我記住了。”
她眼睛裏滿含著熱淚。
盲母又叮囑道:“這尊金觀音,要真是皇帝丟失的,那才叫天意呢!收音機裏常在說鑒寶、識寶,弄得像炒股票一樣,吹噓皇家飾品值幾百萬、幾千萬,你們可別眼紅哪!”
盼橋:“阿媽,夢橋與我不是見錢眼開的人,我們現在一心造跨海大橋,想把你接過海去住呢!有空也好侍奉你……”她試探著婆母的想法。
盲母搖頭說:“過海?我不會去的。你公爹、祖上的墳墓都在九龍山上,我得在北岸守著他們,而且冬天還要遷移墳地呢!”
“阿媽……”盼橋很想把三哥思橋留下了亮亮的事情說給婆母聽,好讓她高興,但又怕節外生枝牽扯出朱璽欲嫁夢橋的事情來,而且還沒與他商量過,便又把話咽了回去。
盲母忽然說:“你快換上新衣裳,掛著金觀音,新娘子才叫美豔富麗呢!”
她摸索著又捧過新娘的嫁衣。
盼橋:“阿媽,待下午客人到了再換上吧!穿著工人裝好幫你幹活。”
盲母:“家裏的活你還沒幹夠嗎?今天是啥日子,做新娘子就是要打扮得花容月貌,漂漂亮亮的。”
盼橋在婆母催促下換上了婚服,但在她照著鏡子,欣賞自己“楚楚動人,風采美惠”的時候,屋頂上響起了撒豆子般的雨聲。
“啊呀!他……沒帶雨傘!”盼橋還不習慣直呼喬夢橋的名字,因為已經喊了二十年的“大哥”了。
盲母焦急,說:“電話機在外間,快去打,問他在哪裏,別把新衣裳給淋濕了!”
盼橋立即從挎包裏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外間,在喬夢橋換下的一堆衣服裏,響起了手機鈴聲。
“啊呀!他手機又忘帶了。”
盼橋趕緊從喬夢橋換下的工裝袋裏掏出了手機和一隻布錢包,嘟囔說,“腦子在想什麼了,結婚像掉了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