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子以是為竊屨來與?”曰:“殆非也。夫予之設科也,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趙岐曰:孟子曰,夫我設教授之科,教人以道德也,其去者亦不追呼,來者亦不拒逆,誠以是學道之心來至我,則斯受之,亦不知其取之與否?君子不保其異心也。見館人言殆非為是來,亦雲不能保知,謙以益之而已。此章指言教誨之道,受之如海,百川移流,不得有拒。雖獨竊履,非己所絕,順答小人,小人自咎,所謂造次必於是也。
朱熹曰:或問之者,問於孟子也。廋,匿也。言子之從者,乃匿人之物如此乎?孟子答之,而或人自悟其失,因言:“此從者固不為竊屨而來,但夫子設置科條以待學者,苟以向道之心而來,則受之耳,雖夫子亦不能保其往也。”門人取其言,有合於聖賢之指,故記之。
注釋
①業屨:沒有編好的草鞋。牖:窗戶。
②廋:藏匿,隱藏。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
趙岐曰:人皆有所愛,不忍加惡,推之以通於所不愛,皆令被德,此仁人也。
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義也。
趙岐曰:人皆有不喜為,謂貧賤也,通之於其所喜為,謂富貴也。抑情止欲,使若所不喜為此者,義人也。
朱熹曰:惻隱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故莫不有所不忍、不為,此仁義之端也。然以氣質之偏、物欲之蔽,則於他事或有不能者,但推所能,達之於所不能,則無非仁、義矣。
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
趙岐曰:人皆有不害人之心,能充大之以為仁,仁不可勝用也。
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
趙岐曰:穿牆逾屋,奸利之心也。人既無此心,能充大之以為義,義不可勝用也。
朱熹曰:充,滿也。穿,穿穴。窬,逾牆,皆為盜之事也。能推所不忍,以達於所忍,則能滿其無欲害人之心,而無不仁矣。能推其所不為,以達於所為,則能滿其無穿窬之心,而無不義矣。
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也。
趙岐曰:爾汝之實,德行可輕賤,人所爾汝者也。既不見輕賤,不為人所爾汝,能充大而以自行,所至皆可以為義也。
朱熹曰:此申說上文“充無穿窬之心”之意也。蓋爾汝人所輕賤之稱,人雖或有所貪昧隱忍而甘受之者,然其中心必有慚忿而不肯受之之實。人能即此而推之,使其充滿無所虧缺,則無適而非義矣。
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窬之類也。”
趙岐曰:餂,取也。人之為士者,見尊貴者未可與言而強與之言,欲以言取之也,是失言也。見可與言者而不與之言,不知賢人可與之言,而反欲以不言取之,是失人也。是皆趨利入邪無知之人,故曰穿逾之類也。此章指言善恕而行,充大其美,無受爾汝,何施不為。取人不知,失其臧否,比之穿逾,善亦遠矣。
朱熹曰:餂,探取之也。今人以舌取物曰餂,即此意也。便佞隱默,皆有意探取於人,是亦穿窬之類。然其事隱微,人所易忽,故特舉以見例。明必推無穿窬之心,以達於此而悉去之,然後為能充其無穿窬之心也。
注釋
①穿窬之心:挖洞跳牆的心。
②餂:取。
譯文
孟子說:“人都有不忍心做的事,把它擴充到忍心做的事上,就是仁。人都有不肯做的事,把它擴充到肯做的事上,就是義。人能夠把不想害人的心推而廣之,仁就用不完了。人能夠把不挖洞跳牆的心推而廣之,義就用不完了。人能夠把不會遭致輕賤的實際言行擴充開來,無論到哪裏都合乎義。一個士人,不可以和他談論,卻去和他談論,這就是用言語來取得利益。可以和他談論,卻不去和他談論,這就是用沉默來取得利益。這些都是屬於挖洞跳牆的行徑。”
孟子曰:“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而道存焉。
趙岐曰:言近指遠,近言正心,遠可以事天也;守約施博,約守仁義,大可以施德於天下也。二者可謂善言善道也。正心守仁,皆在胸臆,吐口而言之,四體不與焉。故曰不下帶而道存焉。
朱熹曰:古人視不下於帶,則帶之上乃目前常見至近之處也。舉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所以為言近而指遠也。
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
趙岐曰:身正物正,天下平矣。
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於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
趙岐曰:芸,治也。田以喻身,舍身不治,而欲責人治,是求人太重,自任太輕也。此章指言言道之善,以心為原,當求諸己,而責於人,君子尤之,況以妄芸,言失務也。
朱熹曰:此言不守約而務博施之病。
注釋
①施:恩惠。
②不下帶:據朱熹《四書集注》,古人視線不下於腰帶,因此腰帶之上為目前常見的近處。這裏指目前之事。帶,腰帶。
③芸:通“耘”,除草。
解讀
言近指遠,守約施博,修其身而天下平,在這一係列的論述中,孟子旨在提醒人們從平凡做起,從簡單做起,從細節、從小的地方做起,逐漸向大的方向發展。這是符合事物的發展規律的。人的道德修養也是一樣,從最基本的事情開始就約束自己,將外在的約束轉變為自我的自覺約束,不要好高騖遠,整天想著拾金不昧,整天想著見義勇為,整天想著舍生取義,其實這太不現實了。與其那樣,不如在生活點滴中把握好自己,愛自己的親人,尊敬自己的長輩,這很簡單,從這裏下手比抱著華而不實的夢想強多了。
孟子曰:“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
趙岐曰:堯、舜之體性自善者也。殷湯、周武,反之於身,身安乃以施人,謂加善於民也。
程頤曰:性之、反之,古未有此語,蓋自孟子發之。
呂祖謙曰:無意而安行,性者也。有意利行而至於無意,複性者也。堯、舜不失其性,湯、武善反其性,及其成功則一也。
朱熹曰:性者,得全於天,無所汙壞,不假修為,聖之至也。反之者,修為以複其性而至於聖人也。
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
趙岐曰:人動作容儀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
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
趙岐曰:死者有德,哭者哀也。
經德不回,非以幹祿也。言語必信,非以正行也。
趙岐曰:經,行也。體德之人,行其節操,自不回邪,非以求祿位也。庸言必信,非必欲以正行為名也,性不忍欺人也。
朱熹曰:細微曲折,無不中禮,乃其盛德之至。自然而中,而非有意於中也。經,常也。回,曲也。三者亦皆自然而然,非有意而為之也,皆聖人之事,性之之德也。
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趙岐曰:君子順性蹈德,行其法度,夭壽在天,行命以待之而已矣。此章指言君子之行,動合禮中,不惑禍福,修身俟終,堯、舜之盛,湯、武之隆,不是過也。
程頤曰: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行法以俟命者,‘朝聞道夕死可矣’之意也。
呂祖謙曰:法由此立,命由此出,聖人也。行法以俟命,君子也。聖人性之,君子所以複其性也。
朱熹曰:法者,天理之當然者也。君子行之,而吉凶禍福有所不計,蓋雖未至於自然,而已非有所為而為矣。此反之之事,董子所謂“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正此意也。
注釋
①幹祿:謀求官職。
②俟:等待。
解讀
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在孟子的心目中,堯、舜的仁德是與生俱來的,湯、武的仁德是通過後天努力,反思自我而得來的。兩者有著根本的差別。在孟子看來,本性和返回本性,都是盡心知命,那麼,行動和儀容對人際關係中符合社會行為規範的人而言,是不是本性呢?不是!隻是盛大的、規格很高的表現而已,不能叫做真正的盡心知命。這種人當然是很好的,但已有了虛偽的成分。在孟子看來,君子的一舉一動,如痛哭死者而悲哀,並不是為了活著的人而悲哀。經過道德的修養而不返回市俗,並不是想要求取利祿。言談必然誠信,但並不是為了讓別人看到自己行為端正。這就是所謂君子的行為與法度,隻是遵守命運的安排而已。俟命並不是完全的宿命論,而是君子修身,是一種自覺自願的行為,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對於自己的前途是積極追求,然後以時而動。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
趙岐曰:大人,謂當時之尊貴者也。孟子言說此大人之法,心當有以輕藐之,勿敢視之巍巍富貴若此,而不畏之,則心舒意展,言語得盡而已。
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我得誌,弗為也。
趙岐曰:仞,八尺也。榱題,屋霤也。堂高數仞,榱題數尺,奢汰之室,使我得誌,不居此堂也。大屋無尺丈之限,故言數仞也。
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誌,弗為也。
趙岐曰:極王味之饌食,列於前方一丈,侍妾眾多,至數百人。
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乘,我得誌,弗為也。
趙岐曰:般,大也。大作樂而飲酒。驅騁田獵,從車千乘,般於遊田也。
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製也。吾何畏彼哉?”
趙岐曰:在彼貴者驕佚之事,我所恥為也。在我所行,皆古聖人所製之法,謂恭儉也。我心何為當畏彼人乎哉!此章指言富貴而驕,自遺咎也。茅茨采椽,聖堯表也。以賤說貴,懼有蕩心,心謂彼陋,以寧我神,故以所不為為之寶玩也。
朱熹曰:榱,桷也。題,頭也。食前方丈,饌食列於前者,方一丈也。此皆其所謂巍巍然者,我雖得誌,有所不為,而所守者皆古聖賢之法,則彼之巍巍者,何足道哉!
楊時曰:孟子此章,以己之長,方人之短,猶有此等氣象,在孔子則無此矣。
注釋
①說:勸說別人聽從自己的意見。
②榱題:屋椽的端頭。通常伸出屋簷,通稱出簷。
解讀
春秋戰國時代,各諸侯國為了稱霸,不斷擴張自己的勢力。士人們以三寸不爛之舌,遊說諸侯,推銷自己的政治主張。而他們麵臨的首個問題,就是如何說服諸侯,這是那個大時代的重要問題。孟子本章所講,隻涉及到一個側麵,就是遊說一方的心態問題——從戰略上藐視對方。
《韓非子》有專門的一篇《說難》,講說服諸侯的諸多難處,以及策略。該篇涉及了遊說的各個方麵,可供參考。尤其是第一段:“大凡遊說的困難,不是難在我的才智能夠用來向君主進說,也不是難在我的口才能夠闡明我的意見,也不是難在我敢毫無顧忌地把看法全部表達出來。大凡遊說的困難,在於了解遊說對象的心理,以便用我的說法適應他。”
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
趙岐曰:養,治也。寡,少也。欲,利欲也。雖有少欲而亡者,謂遭橫暴,若單豹臥深山而遇饑虎之類也,然亦寡矣。
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
趙岐曰:謂貪而不亡,蒙先人德業,若晉國欒之類也,然亦少矣,不存者眾。此章指言清淨寡欲,德之高者,畜聚積實,穢行之下。廉者招福,濁者速禍,雖有不然,蓋非常道,是以正路不可不由也。
朱熹曰:欲,如口、鼻、耳、目、四支之欲,雖人之所不能無,然多而不節,未有不失其本心者,學者所當深戒也。
程頤曰:所欲不必沈溺,隻有所向便是欲。
曾皙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羊棗。
朱熹曰:羊棗,實小黑而圓,又謂之羊矢棗。曾子以父嗜之,父歿之後,食必思親,故不忍食也。
公孫醜問曰:“膾炙與羊棗孰美?”
趙岐曰:羊棗,棗名也。曾子以父嗜羊棗,父沒之後,唯念其親,不複食羊棗,故身不忍食也。公孫醜怪之,故問羊棗與膾炙孰美也。
孟子曰:“膾炙哉!”公孫醜曰:“然則曾子何為食膾炙而不食羊棗?”曰:“膾炙所同也,羊棗所獨也。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也。”
趙岐曰:孟子言膾炙雖美,人所同嗜。獨曾子父嗜羊棗耳,故曾子不忍食也。譬如諱君父之名,不諱其姓。姓與族同之,名所獨也,故諱之也。此章指言情禮相扶,以禮製情,人所同然,禮則不禁。曾參至孝,思親異心,羊棗之感,終身不嚐,孟子嘉焉,故上章稱曰:豈非有義而曾子言之者也。
朱熹曰:肉聶而切之為膾。炙,炙肉也。
注釋
①膾炙:細切的肉和烤熟的肉。羊棗:果名。君遷子之實,長橢圓形,初生色黃,熟則黑,似羊矢,俗稱“羊矢棗”。
②諱名:古代對於君主和尊長的名字,必須避免直接說出或寫出。
譯文
曾皙喜歡吃羊棗,曾子因而不忍吃羊棗。公孫醜問:“切得細細的烤熟的肉和羊棗,哪一種好吃?”孟子說:“切得細細的烤肉好吃。”公孫醜又問:“既然這樣,那麼曾子為什麼吃細切的烤肉,不吃羊棗?”孟子說:“細切的烤肉是大家都喜歡吃的,羊棗是個別人喜歡吃的。這就像父母的名應該避諱,姓卻不避諱。因為姓是大家相同的,名卻是他一個人的。”
解讀
孟子借曾子之事揭明學問繼承的關係以及知識普及的問題。孟子說過:“在我者,皆古之製也。”什麼是古之製呢?古之製包含有哪些內容呢?我們怎麼繼承和普及這些“古之製”呢?這就象曾子吃烤肉而不吃羊棗一樣,烤肉是人人都愛吃的,而羊棗卻是個別人愛吃的。繼承古之製,就要選擇大家都能接受的東西,而不能選擇隻有個別人喜歡的東西。就像姓氏一樣,我們隻能繼承父輩的姓氏,而不能繼承父輩的名,姓是大家可以共有的,而名卻是個別人獨有的,這就叫盡心知命!也隻有這樣盡心知命,才能學到更多的東西,才能普及更多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