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
趙岐曰:孔子厄陳,不遇賢人,上下無所交,蓋歎息思歸,欲見其鄉黨之士也。簡,大也。狂者,進取大道而不得其正者也。不忘其初,孔子思故舊也。《周禮》“五黨為州,五州為鄉”,故曰吾黨之士也。萬章怪孔子何為思魯之狂士者也。
朱熹曰:盍,何不也。狂簡,謂誌大而略於事。進取,謂求望高遠。不忘其初,謂不能改其舊也。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趙岐曰:中道,中正之大道也。狂者能進取,狷者能不為不善。時無中道之人,以狂、狷次善者,故思之也。
“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曰:“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
趙岐曰:孟子言人行如此三人者,孔子謂之狂也。琴張,子張也。子張之為人,踸踔譎詭,《論語》曰“師也辟”,故不能純善而稱狂也,又善鼓琴,號曰琴張。曾皙,曾參父也。牧皮,行與二人同,皆事孔子學者也。
“何以謂之狂也?”曰:“其誌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
趙岐曰:嘐嘐,誌大言大者也。重言古之人,欲慕之也。夷,平也。考察其行,不能掩覆其言,是其狂也。
程頤曰:曾皙言誌,而夫子與之。蓋與聖人之誌同,便是堯、舜氣象也,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謂狂也。
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絜之士而與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
趙岐曰:屑,絜也。不絜,汙穢也。既不能得狂者,欲得有介之人,能恥賤惡行不絜者,則可與言矣。是狷人次於狂者也。
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乎!鄉原,德之賊也。’”
趙岐曰:憾,恨也。人過孔子之門不入,則孔子恨之,獨鄉原不入者無恨心耳。以其鄉原賊德故也。
曰:“何如斯可謂之鄉原矣?”
朱熹曰:鄉人,非有識者。原,與願同,謂謹願之人也。故鄉裏所謂願人,謂之鄉原。孔子以其似德而非德,故以為德之賊。過門不入而不恨之,以其不見親就為幸,深惡而痛絕之也。萬章又引孔子之言而問也。
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為踽踽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閹然媚於世也者,是鄉原也。”
趙岐曰:孟子言鄉原之人言何以嘐嘐,若有大誌也,其言行不顧,則亦稱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為踽踽涼涼,有威儀如無所施之貌也。鄉原者,外欲慕古之人,而其心曰古之人何為空自踽踽涼涼,而生於今之世無所用之乎。以為生斯世,但當取為人所善善人則可矣。其實但為合眾之行。媚,愛也。故閹然大見愛於世也,若是者謂之鄉原也。
朱熹曰:踽踽,獨行不進之貌。涼涼,薄也,不見親厚於人也。鄉原譏狂者曰:“何用如此嘐嘐然,行不掩其言,而徒每事必稱古人邪?”又譏狷者曰:“何必如此踽踽涼涼,無所親厚哉?人既生於此世,則但當為此世之人,使當世之人皆以為善則可矣。”此鄉原之誌也。閹,如奄人之奄,閉藏之意也。媚,求悅於人也。孟子言此深自閉藏,以求親媚於世,是鄉原之行也。
萬子曰:“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孔子以為德之賊,何哉?”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
趙岐曰:孟子言鄉原之人能匿蔽其惡,非之無可舉者,刺之無可刺者,誌同於流俗之人,行合於汙亂之世。為人謀,居其身若似忠信,行其身若似廉潔,為行矣眾皆悅美之,其人自以所行為是,而無仁義之實,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也。無德而人以為有德,故曰德之賊也。
呂侍講曰:言此等之人,欲非之則無可舉,欲刺之則無可刺也。
朱熹曰:流俗者,風俗頹靡,如水之下流,眾莫不然也。汙,濁也。非忠信而似忠信,非廉潔而似廉潔。
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
趙岐曰:似真而非真者,孔子之所惡也。莠之莖葉似苗;佞人詐飾,似有義者;利口辯辭,似若有信;鄭聲淫,人之聽似若美樂;紫色似朱,朱,赤也;鄉原惑眾,似有德者。此六似者,孔子之所惡也。
朱熹曰:孟子又引孔子之言以明之。莠,似苗之草也。佞,才智之稱,其言似義而非義也。利口,多言而不實者也。鄭聲,淫樂也。樂,正樂也。紫,間色。朱,正色也。鄉原不狂不獧,人皆以為善,有似乎中道而實非也,故恐其亂德。
君子反經而已矣。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
趙岐曰:經,常也。反,歸也。君子治國家歸於常經,謂以仁、義、禮、智道化之,則眾民興起而家給人足矣。倉廩實而知禮節,安有為邪惡之行也!此章指言士行有科,人有等級,中道為上,狂狷不合。似是而非,色厲內荏,鄉原之惡,聖人所甚。反經身行,民化於己,子率而正,孰敢不正也!
朱熹曰:反,複也。經,常也,萬世不易之常道也。興,興起於善也。邪慝,如鄉原之屬是也。世衰道微,大經不正,故人人得為異說以濟其私,而邪慝並起,不可勝正。君子於此,亦複其常道而已。常道既複,則民興於善,而是非明白,無所回互,雖有邪慝,不足以惑之矣。
尹曰:君子取夫狂獧者,蓋以狂者誌大而可與進道,獧者有所不為,而可與有為也。所惡於鄉原,而欲痛絕之者,為其似是而非,惑人之深也。絕之之術無他焉,亦曰反經而已矣。
注釋
①狂簡:誌向高遠而處事疏闊。
②不得中道而與之:本句為孟子引用孔子的話。《論語·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中道:不左不右,不偏不倚,恰好符合仁義道德。
③嘐嘐:誌向遠大而言談多誇大之詞。
④鄉原:指鄉裏中貌似謹厚,而實與流俗合汙的好好先生。原,同“願”。謹厚貌。《論語·陽貨》:“子曰:‘鄉原,德之賊者也。’”
⑤踽踽涼涼:落落寡合貌;狷介貌。
⑥莠:草名。田間常見雜草。因其穗形像狗尾,故俗名狗尾巴草。
⑦利口:誇誇其談。
⑧鄭聲:春秋戰國時鄭國的音樂。因與孔子提倡的雅樂不同,受儒家排斥。
⑨反經:回歸正道。反,同“返”。
譯文
萬章問:“孔子在陳國,說道:‘何不回去呢!我那些學生們誌向高遠而處事疏闊,積極進取而不忘本。’孔子在陳國,為什麼思念魯國那些狂放之人?”孟子答:“孔子說過:‘沒有不偏不倚的中道之人與他相交,那一定隻能結交狂放之人和狷介之士吧。狂放之人積極進取,狷介之士有所不為。’孔子難道不想結交中道之人嗎?不一定能有,所以隻好退而求其次了。”“請問什麼樣的人才能算是狂放的人?”答:“像琴張、曾皙、牧皮這樣的人就是孔子所講的狂放之人。”“為什麼說他們就是狂放之人呢?”答:“他們誌向遠大,言談多有誇大之詞,嘴裏總是念著‘古人啊!古人啊!’可是一考察他們的行為,卻不和言語相吻合。這種狂放之人如果也不能結交到,就想和不屑於幹壞事的人交往,這就是狷介之士,是次一等的。孔子說:‘從我家大門經過,而不進我屋裏來,我卻不覺得遺憾,那就隻有好好先生了。好好先生是破壞道德的人。’”問:“什麼樣的人可以說是好好先生呢?”答:“‘為什麼誌向這麼遠大卻又言談矜誇呢?言行不能一致,卻整天念著古人啊!古人啊!又為什麼這麼落落寡合呢?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為這個世界做事,隻要過得去就行了。’(像這樣說話)八麵玲瓏的人就是好好先生。”萬章說:“全鄉的人都說他是好好先生,他去哪兒也都擺出一副好好先生的樣子。孔子卻說他是破壞道德的人,為什麼呢?”答:“這種人,要指責他也列舉不出什麼大錯來,要諷刺他也找不到什麼可諷刺的。他隻是同流合汙,為人似乎忠厚老實,行為似乎端正清潔,大家都喜歡他,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做很正確,但事實上完全不符合堯、舜之道,所以說他是破壞道德的人。孔子說過:‘厭惡那種表麵相似,內涵完全不同的東西。厭惡狗尾巴草,因為怕它擾亂禾苗的生長;厭惡奸佞,因為怕他擾亂仁義;厭惡誇誇其談,因為怕他破壞了信用;厭惡鄭國的音樂,因為怕它擾亂了雅樂;厭惡紫色,因為怕它擾亂了大紅色;厭惡好好先生,因為怕他擾亂了道德。’君子使一切事物回到正道上來就可以了。正道不被歪曲,百姓就興奮積極。百姓興奮積極,就沒有邪惡了。”
解讀
在本章,孟子討論了“狂”者與“狷”者、“鄉原”者這三種人。孟子之所以提出這幾種人,是因為這些人從表麵上來看,似乎都是正人君子,都是光明正大,然而骨子裏卻充滿了個人的私欲。朱是紅色,為正色,紫就是紅得過分了,紅得發紫,反而就侵奪了正色,蓋住了正色。也就是說,清廉得過分的官員其實往往就是大貪官,他貪的不僅僅是一點金銀珠寶,而貪的是最高的地位,一旦獲得了最高地位,他也就會原形畢露了。鄭聲也是如此,當時鄭國的音樂多是奢靡之音,下流而淫蕩,柔美而軟懶,多屬於民間的鄙俗小調,確實好聽,但這種音樂的流行也攪亂了正統的音樂。而所謂利口者,也就是花言巧語了,但比花言巧語還勝一籌,說起來振振有詞,官冕堂皇,似乎都是為國為民,可是沒有真正的思想內容。這些人都是很能迷惑人的,辨別能力稍差一點的人,都會被迷惑住,從而與他們同流合汙。所以孔子要求子路一定要會辨別,而辨別的根本則在於學習,“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就是這個意思了。
孟子曰:“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
趙岐曰:言五百歲聖人一出,天道之常也。亦有遲速,不能正五百歲,故言有餘歲也。見而知之,謂輔佐也。通於大賢次聖者,亦得與在其間。親見聖人之道而佐行之,言易也。聞而知之者,聖人相去卓遠,數百歲之間變故眾多,逾聞前聖所行,追而遵之,以致其道,言難也。
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
趙岐曰:伊尹,摯也。萊朱,亦湯賢臣也,一曰仲虺是也。《春秋傳》曰:“仲虺居薛,為湯左相。”是則伊尹為右相,故二人等德也。
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
趙岐曰:太公望,呂尚也,號曰師尚父。散宜生,文王四臣之一也。呂尚有勇謀而為將,散宜生有文德而為相,故以相配而言之也。
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
趙岐曰:至今者,至今之世,當孟子時也。聖人之間,必有大賢名世者,百有餘年,適可以出,未為遠而無有也。鄒、魯相近,《傳》曰:“魯擊柝聞於邾。”近之甚也。言己足以識孔子之道,能奉而行之,既不遭值聖人,若伊尹、呂望之為輔佐,猶可應備名世,如傳說之中出於殷高宗也。然而世謂之無有,此乃天不欲使我行道也。故重言之,知天意之審也。言“則亦”者,非實無有也,則亦當使為無有也。“乎爾”者,歎而不怨之辭也。此章指言天地剖判,開元建始,三皇以來,人倫攸敘。宏析道德,班垂文采,莫貴乎聖人。聖人不出,名世承間,雖有此限,蓋有遇不遇焉。是以仲尼至獲麟而止筆,孟子以“無有乎爾”終其篇章,斯亦一契之趣也。
林之奇曰:孟子言孔子至今時未遠,鄒魯相去又近,然而已無有見而知之者矣,則五百餘歲之後,又豈複有聞而知之者乎?
注釋
①皋陶:舜時的賢臣,掌管刑獄。
②萊朱:商湯時的賢臣。
③太公望:周初人。薑姓,呂氏,名尚。俗稱薑太公。據《史記·齊太公世家》載,尚窮困年老,釣於渭濱。周文王出獵,遇之,與語大悅,曰:“吾太公望子久矣。”故稱太公望。立為師。後輔佐武王滅商,封於齊。散宜生:姓散宜,名生。周文王時的賢臣。
解讀
孟子認為,五百年必有聖人出。堯、舜、商湯、周文王、孔子,這些都是聖人。從堯、舜到商湯,經曆了五百多年,商湯還能繼承堯、舜的思想。從商湯到周文王,又經曆了五百多年,周文王還能繼承商湯的思想。從周文王到孔子,又經曆了五百多年,孔子還能繼承周文王的思想。這不能不說是奇跡,也不能不讓人欽佩。然而,令孟子感到遺憾和悲哀的是,孔子去世才一百多年,就鮮有人對孔子的思想感興趣了!孟子大聲疾呼,愛民、保民、裕民,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相互親愛的關係,選擇最佳行為方式,遵守社會行為規範,用智慧而盡心知命,用誠信而平等待人,可也是鮮有人感興趣!人人都在為自己的私有利益而努力奮鬥,而殫精竭慮,人人都忘記了人類社會的根本,人人都不能盡心知命了!怎麼還能期望五百年後還會有聖人興呢?但是孟子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並不是要摸索出一種規律,而是對於未來社會國家的一種期望,他期望社會的發展能夠按照自己預想的那樣,有聖人出世,統治國家,天下百姓,人人向善。這是孟子對自己學說的總結,更是孟子對未來的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