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趙岐曰:高子,齊人也,嚐學於孟子,鄉道而未明,去而學於他術。孟子謂之曰:山徑,山之嶺有微蹊介然,人遂用之不止,則蹊成為路;為間,有間也,謂廢而不用,則茅草生而塞之,不複為路。以喻高子學於仁義之道,當遂行之而反中止,正若山路,故曰:“茅塞子之心也。”此章指言聖人之道,學而時習,仁義在身,常常被服,舍而弗修,猶茅是塞,明為善之不可倦也。
朱熹曰:徑,小路也。蹊,人行處也。介然,倏然之頃也。用,由也。路,大路也。為間,少頃也。茅塞,茅草生而塞之也。言理義之心,不可少有間斷也。
注釋
①徑:通“陘”,山坡。蹊:小路。
②間介然:意誌專一而無旁騖的樣子。
③為間:有間,一會兒。
高子曰:“禹之聲,尚文王之聲。”
豐氏曰:言禹之樂,過於文王之樂。
孟子曰:“何以言之?”
趙岐曰:高子以為禹之尚聲樂過於文王。孟子難之,曰何以言之。
曰:“以追蠡。”
豐氏曰:追,鍾紐也。周禮所謂旋蟲是也。蠡者,齧木蟲也。言禹時鍾在者,鍾紐如蟲齧而欲絕,蓋用之者多,而文王之鍾不然,是以知禹之樂過於文王之樂也。
曰:“是奚足哉?城門之軌,兩馬之力與?”
趙岐曰:孟子曰:是何足以為禹尚樂乎?先代之樂器,後王皆用之,禹在文王之前千有餘歲,用鍾日久,故追欲絕耳。譬若城門之軌齧,其限切深者,用之多耳,豈兩馬之力使之然乎?兩馬者,《春秋外傳》曰:“國馬足以行關,公馬足以稱賦。”是兩馬也。此章指言前聖後聖,所尚者同,三王一體,何得相逾。欲以追蠡,未達一隅,孟子言之,將啟其蒙。
豐氏曰:奚足,言此何足以知之也。軌,車轍跡也。兩馬,一車所駕也。城中之塗容九軌,車可散行,故其轍跡淺;城門惟容一車,車皆由之,故其轍跡深。蓋日久車多所致,非一車兩馬之力,能使之然也。言禹在文王前千餘年,故鍾久而紐絕,文王之鍾,則未久而紐全,不可以此而議優劣也。
朱熹曰:此章文義本不可曉。舊說相承如此,而豐氏差明白,故今存之,亦未知其是否也。
注釋
①尚:上,勝過。
②追蠡:鍾鈕快要斷的樣子。追,鍾鈕。古鍾懸掛之處。蠡,快要斷的樣子。
③軌:車輪碾壓的痕跡。
④兩:虛指。
解讀
高子看到禹傳下來的鍾的鍾鈕都快斷了,便一口斷定禹對音樂的喜愛勝過了文王。孟子並沒有直接去反駁,而是通過城門洞裏車轍的深淺來進行反駁。城門洞裏石板上的車轍不是一兩個車壓出來的,而是日積月累的緣故。同樣的,禹的鍾也是一樣的。這個故事說明對於任何問題不能片麵地下結論,而是要全麵地去分析,去研究。
齊饑。陳臻曰:“國人皆以夫子將複為發棠,殆不可複。”
趙岐曰:棠,齊邑也。孟子嚐勸齊王發棠邑之倉,以振貧窮,時人賴之。今齊人複饑,陳臻言一國之人皆以為夫子將複若發棠時勸王也,殆不可複言之也。
朱熹曰:先時齊國嚐饑,孟子勸王發棠邑之倉,以振貧窮。至此又饑,陳臻問言齊人望孟子複勸王發棠,而又自言恐其不可也。
孟子曰:“是為馮婦也。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
趙岐曰:馮,姓;婦,名也。勇而有力,能搏虎。卒,後也。善士者,以善搏虎有勇名也,故進以為士。之於野外,複見逐虎者,攖,迫也。虎依陬而怒,無敢迫近者也。馮婦恥不如前,見虎走而迎之,攘臂下車,欲複搏之,眾人悅其勇猛。其士之黨笑其不知止也。故孟子謂陳臻,今欲複使我如發棠時言之於君,是則我為馮婦也,必為知者所笑也。此章指言可為則從,不可則凶,言善見用,得其時也。非時逆指,猶若馮婦,暴虎無己,必有害也。
朱熹曰:手執曰搏。卒為善士,後能改行為善也。之,適也。負,依也。山曲曰嵎。攖,觸也。笑之,笑其不知止也。疑此時齊王已不能用孟子,而孟子亦將去矣,故其言如此。
注釋
①發:這裏指打開倉庫放糧賑災。棠:地名。在今山東即墨南。當時為糧倉所在地。
②馮婦:人名。
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
趙岐曰:口之甘美味,目之好美色,耳之樂五音,鼻之喜芬香。臭,香也,《易》曰:“其臭如蘭。”四體謂之四肢,四肢懈倦,則思安佚不勞苦。此皆人性之所欲也,得居此樂者,有命祿,人不能皆如其願也。凡人則有情從欲而求可身;君子之道,則以仁義為先,禮節為製,不以性欲而苟求之也,故君子不謂之性也。
程頤曰: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不能皆如其願,則是命也。不可謂我性之所有,而求必得之也。
朱熹曰:不能皆如其願,不止為貧賤。蓋富貴之極,亦有品節限製,則是亦有命也。
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知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
趙岐曰:仁者得以恩愛施於父子,義者得以義理施於君臣,好禮者得以禮敬施於賓主,知者得以明知知賢達善,聖人得以天道王於天下,此皆命祿,遭遇乃得居而行之,不遇者不得施行。然亦才性有之,故可用也。凡人則歸之命祿,在天而已,不複治性。以君子之道,則修仁行義,修禮學知,庶幾聖人不倦,不但坐而聽命,故曰君子不謂命也。此章指言尊德樂道,不任佚性,治性勤禮,不專委命。君子所能,小人所病,究言其事,以勸戒也。
程頤曰:仁、義、禮、智、天道,在人則賦於命者,所稟有厚、薄、清、濁,然而性善可學而盡,故不謂之命也。
張載曰:晏嬰智矣,而不知仲尼。是非命邪?
朱熹曰:所稟者厚而清,則其仁之於父子也至,義之於君臣也盡,禮之於賓主也恭,智之於賢否也哲,聖人之於天道也無不吻合,而純亦不己焉。薄而濁,則反是。是皆所謂命也。
注釋
①臭:氣味。與今天專指臭味不同。
譯文
孟子說:“口對於美味,眼對於美色,耳對於好聽的聲音,鼻對於香的氣味,四肢對於舒服,這些愛好,都是天性,能不能得到,卻要看命運,所以君子不把這些看作是天性的必然。仁對於父子來說,義對於君臣來說,禮對於賓主來說,智慧對於賢者來說,聖人對於天道來說,能不能實現,要看命運,但也是天性的必然,所以君子不把這些看作是屬於命運的。”
浩生不害問曰:“樂正子何人也?”
趙岐曰:浩生,姓;不害,名。齊人也。見孟子聞樂正子為政於魯而喜,故問樂政子何等人也。
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謂善?何謂信?”曰:“可欲之謂善,
朱熹曰:天下之理,其善者必可欲,其惡者必可惡。其為人也,可欲而不可惡,則可謂善人矣。
有諸己之謂信,
張載曰:誌仁無惡之謂善,誠善於身之謂信。
朱熹曰:凡所謂善,皆實有之,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是則可謂信人矣。
充實之謂美,
朱熹曰:力行其善,至於充滿而積實,則美在其中而無待於外矣。
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
朱熹曰: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則德業至盛而不可加矣。
大而化之之謂聖,
張載曰:大可為也,化不可為也,在熟之而已矣。
朱熹曰: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無複可見之跡,則不思不勉、從容中道,而非人力之所能為矣。
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程頤曰:聖不可知,謂聖之至妙,人所不能測。非聖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也。
樂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趙岐曰:己之可欲,乃使人欲之,是為善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有之於己,乃謂人有之,是為信人。不意不信也。充實善信,使之不虛,是為美人。美德之人也。充實善信而宣揚之,使有光輝,是為大人。大行其道,使天下化之,是為聖人。有聖知之明,其道不可得知,是為神人。人有是六等,樂正子能善能信,在二者之中,四者之下也。此章指言神聖以下,優劣異差,樂正好善,應下二科,是以孟子為之喜也。
張載曰:顏淵、樂正子皆知好仁矣。樂正子誌仁無惡而不致於學,所以但為善人信人而已。顏子好學不倦,合仁與智,具體聖人,獨未至聖人之止耳。
程頤曰:士之所難者,在有諸己而已。能有諸己,則居之安,資之深,而美且大可以馴致矣。徒知可欲之善,而若存若亡而已,則能不受變於俗者鮮矣。
尹曰:自可欲之善,至於聖而不可知之神,上下一理。擴充之至於神,則不可得而名矣。
朱熹曰:蓋在善、信之間,觀其從於子敖,則其有諸己者或未實也。
注釋
①浩生不害:人名。姓浩生,名不害,齊國人。
譯文
浩生不害問:“樂正子是什麼樣的人?”孟子說:“善人,實在人。”問:“什麼叫善?什麼叫實在?”孟子答:“值得喜歡就叫做‘善’。那些優點實際存在,就叫‘實在’。身上充滿了優點就叫‘美’。不但充滿優點,還能充分地表現出來,就叫‘大’。充分地表現優點,光芒萬丈,且能融會貫通,就叫‘聖’。聖德到了不可知的境界,就叫‘神’。樂正子是介於‘善’和‘實在’兩者之中,‘美’‘大’‘聖’‘神’四者之下的人。”
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
朱熹曰:墨氏務外而不情,楊氏太簡而近實,故其反正之漸,大略如此。歸斯受之者,憫其陷溺之久,而取其悔悟之新也。
歸,斯受之而已矣。
趙岐曰:墨翟之道,兼愛無親疏之別,最為違禮。楊朱之道,為己愛身,雖違禮,尚得不敢毀傷之義。逃者去也,去邪歸正,故曰歸。去墨歸楊,去楊歸儒,則當受而安之也。
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從而招之。”
趙岐曰:苙,欄也。招,罥也。今之與楊、墨辯爭道者,譬如追放逸之豕豚,追而還之入欄則可,又複從而罥之,太甚。以言去楊、墨歸儒則可,又複從而非之,亦雲太甚。章指言,驅邪反正,正斯可矣。來者不綏,追其前罪,君子甚之,以為過也。
朱熹曰:言彼既來歸,而又追咎其既往之失也。此章見聖賢之於異端,拒之甚嚴,而於其來歸,待之甚恕。拒之嚴,故人知彼說之為邪。待之恕,故人知此道之可反。仁之至,義之盡也。
注釋
①墨:墨家學派。戰國初年墨翟所創立的學派。參見《韓非子·顯學》《漢書·藝文誌》。楊:楊朱所創立的學派。
②苙:圈養牲畜的欄。
③招:把腳絆住。
孟子曰:“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
趙岐曰:征,賦也。國有軍旅之事,則橫興此三賦也。布,軍卒以為衣也,縷,紩鎧甲之縷也。粟米,軍糧也。力役,民負荷廝養之役也。
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
趙岐曰:君子為政,雖遭軍旅,量其民力,不並此三役,更發異時。急一緩二,民不苦之。若並用二,則路有餓殍。若並用三,則分崩不振,父子離析,忘禮義矣。此章指言原心量力,政之善者,繇役並興,以致離殍,養民輕斂,君子道也。
尹曰:言民為邦本,取之無度,則其國危矣。
朱熹曰:征賦之法,歲有常數,然布縷取之於夏,粟米取之於秋,力役取之於冬,當各以其時。若並取之,則民力有所不堪矣。今兩稅三限之法,亦此意也。
注釋
①殍:指餓死的人。
解讀
百姓是國家的根本,賦稅徭役都是從百姓那裏得到的。作為統治者來說,對於賦稅徭役的征發,首先要考慮民力是否能夠承受。如果征斂無度,徭役不休,肯定會失去民心,這個國家也難以存在。
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寶珠玉者,殃必及身。”
趙岐曰:諸侯正其封疆,不侵鄰國,鄰國不犯,寶土地也;使民以時,居不離散,寶人民也;修其德教,布其惠政,寶政事也。若寶珠玉,求索和氏之璧、隋氏之珠,與強國爭之,強國加害,殃及身也。此章指言寶此三者,以為國珍。寶於爭玩,以殃其身。諸侯如茲,永無患也。
尹曰:言寶得其寶者安,寶失其寶者危。
盆成括仕於齊,孟子曰:“死矣盆成括!”
趙岐曰:盆成,姓;括,名也。嚐欲學於孟子,問道未達而去,後仕於齊。孟子聞而嗟歎,曰:死矣盆成括。知其必死。
盆成括見殺,門人問曰:“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曰:“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
趙岐曰:孟子答門人,言括之為人,小有才慧,而未知君子仁義謙順之道,適足以害其身也。此章指言小知自私,藏怨之府,大雅先人,福之所聚。勞謙終吉,君子道也。
徐積曰:君子道其常而已。括有死之道焉,設使幸而獲免,孟子之言猶信也。
注釋
①盆成括:人名。姓盆成,名括。
孟子之滕,館於上宮。
趙岐曰:館,舍也。上宮,樓也。孟子舍止賓客所館之樓上也。
有業屨於牖上,館人求之弗得。或問之曰:“若是乎從者之廋也?”
趙岐曰:屨,屨也。業,織之有次,業而未成也。置之窗牖之上,客到之後,求之不得。有來問孟子者曰:是客從者之廋?廋,匿也。孟子與門徒相隨,從車數十,故曰侍從者所竊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