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
趙岐曰:樂善而自卑,若高宗得傅說而稟命。
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
趙岐曰:何獨不然,何獨不有所樂有所忘也。樂道守誌,若許由洗耳,可謂忘人之勢矣。
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
趙岐曰:亟,數也。若伯夷非其君不事,伊尹樂堯、舜之道,不致敬盡禮,而數見之乎?作者七人,隱各有方,豈可得而臣之。此章指言王公尊賢,以貴下賤之義也。樂道忘勢,不以富貴動心之分也。
朱熹曰:言君當屈己以下賢,士不枉道而求利。二者勢若相反而實則相成,蓋亦各盡其道而已。
注釋
①亟:屢次,多次。
②由:同猶。
譯文
孟子說:“古代賢能的君主因為喜歡善而忘記了自己的權勢。古代的賢士何嚐不是這樣呢?喜歡行道而忘記了別人的權勢,因此王公諸侯如果不對他恭敬盡禮,那麼就不會屢次見到他,見麵的次數尚且有限,更何況讓他們做自己的臣子呢。”
孟子謂宋句踐曰:“子好遊乎?吾語子遊。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
趙岐曰:宋,姓也;句踐,名也。好以道德遊,欲行其道者。囂囂,自得無欲之貌也。
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
趙岐曰:句踐問何執守可囂囂也。
曰:“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
趙岐曰:尊,貴也。孟子曰:能貴德而履之,樂義而行之,則可以囂囂無欲矣。
朱熹曰:德,謂所得之善。尊之,則有以自重,而不慕乎人爵之榮。義,謂所守之正。樂之,則有以自安,而不徇乎外物之誘矣。
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
朱熹曰:言不以貧賤而移,不以富貴而淫,此尊德樂義見於行事之實也。
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
趙岐曰:窮不失義,不為不義而苟得,故得己之本性也。達不離道,思利民之道,故民不失其望也。
朱熹曰:得己,言不失己也。民不失望,言人素望其興道致治,而今果如所望也。
古之人得誌,澤加於民。不得誌,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趙岐曰:古之人得誌君國,則德澤加於民人。不得誌,謂賢者不遭遇也,見,立也,獨治其身以立於世間,不失其操也,是故獨善其身。達謂得行其道,故能兼善天下也。此章指言內定常滿,囂囂無憂,可出可處,故雲以遊。修身立世,賤不失道,達善天下,乃用其寶。句踐好遊,未得其要,孟子言之,然後乃喻。
朱熹曰:見,謂名實之顯著也。此又言士得己、民不失望之實。此章言內重而外輕,則無往而不善。
注釋
①遊:遊說。
②囂囂:怡然自得的樣子。
③得己:不迷失自我。
譯文
孟子對宋句踐說:“你喜歡遊說嗎?我就給你來說說遊說。別人理解我,我怡然自得。別人不理解我,我也怡然自得。”宋句踐問:“怎樣才能做到怡然自得呢?”孟子說:“崇尚德,喜歡義,就可以怡然自得了。因此士人在不得誌的時候不會喪失義,在得誌的時候不會背離道。不得誌的時候不喪失義,士人就不會迷失自我。在得誌的時候不背離道,老百姓就不會對他失望。古代的人,在得誌的時候,會把恩澤施加給百姓。在不得誌的時候,進行自我修養來表現在世上。不得誌的時候獨自追求自身的善,得誌的時候將這種善普遍地向世人推廣。”
解讀
孟子論窮達,是千古不刊之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此語是何等壯闊,何等豪邁。君子修身,自當以天下國家為己任,達則普潤天下,使人人皆得善地;窮則不失其義,恒思發奮振作,自修以待時。看看現在的世界,達則忘乎所以,將天下國家置於腦後,一心為權勢之奴隸,為金錢之奴隸,百姓未沾其惠反受其殃。貪官汙吏盡是此等人物。窮則潦倒無聊,不思進取,以金錢權勢為標榜,用盡蠅營狗苟伎倆,不惜以人格為代價,極盡小人猥瑣之能事。社會上雖然不是所有人都這樣,但有這等人在,無異於害群之馬。對於任何一人,最基本的當是慎獨其身,即便不能為天下興利,也當不損害他人利益。孟子苦口婆心,隻為宣揚大道,指點迷津,好讓人人有個好的著落,不至於沉湎不返,迷失自我。
孟子曰:“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
趙岐曰:凡民,無自知者也,故須文王之大化,乃能自興起以趨善道。若夫豪傑之才知千萬於凡人者,雖不遭文王,猶能自起以善守其身,正其行,不陷溺也。此章指言小人待化,乃不辟邪,君子特立,不為欲移,故稱豪傑自興也。
朱熹曰:興者,感動奮發之意。凡民,庸常之人也。豪傑,有過人之才智者也。蓋降衷秉彝,人所同得,惟上智之資無物欲之蔽,為能無待於教,而自能感發以有為也。
譯文
孟子說:“凡是等待文王出來然後奮發圖強的人,就是普通老百姓。至於豪傑之士,即便沒有文王出來,也能夠奮發圖強。”
孟子曰:“附之以韓、魏之家,如其自視欿然,則過人遠矣。”
趙岐曰:附,益也。韓、魏,晉六卿之富者也。言人既自有家,複益以韓、魏百乘之家,其富貴已美矣。而其人欿然不以足,自知仁義之道不足也,此則過人甚遠矣。此章指言人情富盛,莫不驕矜,若能欿然,謂不如人,非但免過,卓絕乎凡也。
尹曰:言有過人之識,則不以富貴為事。
朱熹曰:附,益也。韓、魏,晉卿,富家也。欿然,不自滿之意。
注釋
①附:增加,附益。
②欿然:不自滿的樣子。
譯文
孟子說:“給他增加韓國和魏國那樣的權勢和財富,如果他不自滿,那麼他就遠遠地超出一般人了。”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
趙岐曰:謂教民趨農,役有常時,不使失業,當時雖勞,後獲其利,則佚矣,若“亟其乘屋”之類也,故曰不怨。
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
趙岐曰:謂殺大辟之罪者,以坐殺人故也。殺此罪人者,其意欲生民也。故雖伏罪而死,不怨殺者。此章指言勞人欲以佚之,殺人欲以生之,則民無怨也。
程頤曰:以佚道使民,謂本欲佚之也,播穀乘屋之類是也。以生道殺民,謂本欲生之也,除害去惡之類是也。蓋不得已而為其所當為,則雖咈民之欲而民不怨,其不然者反是。
注釋
①佚:同逸。
譯文
孟子說:“為了讓百姓安逸而役使百姓,百姓雖然辛勞也不怨恨。為了百姓的生存而殺人,被殺的人即便死了也不會怨恨殺他的人。”
解讀
孟子這一節如果按照字麵來讀,未免不近情理,如果反過來讀,那麼孟子表達的意思就很明朗了:之所以役使百姓,目的是為了讓百姓過上安逸的生活,百姓是不會怨恨的;殺人是為了救人,百姓也不會怨恨的。前一部分是很好理解的,為了大眾的利益而損失個人的利益,個人在這裏麵損失的同時又能獲得比損失的更多的實惠,自然就無所謂怨恨了。但是,後麵這句話則很容易引起誤解。無論從哪個角度說,殺人並不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但是從目的論上來說,殺貪官汙吏而使百姓免於奴役,這樣的人即便殺了,也無甚怨恨。孟子在這裏強調的是為政的目的和出發點,隻要這兩者是符合百姓利益的,即便在這個過程中有役使百姓的地方,老百姓也不會怨恨。因為統治者所做的事情不是為了自己的安逸享樂,而是為了百姓的安逸生活和生存。
孟子曰:“霸者之民,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
程頤曰:虞,有所造為而然,豈能久也?耕田鑿井,帝力何有於我?如天之自然,乃王者之政。
楊時曰:所以致人虞,必有違道幹譽之事。若王者則如天,亦不令人喜,亦不令人怒。
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
趙岐曰:霸者行善恤民,恩澤暴見易知,故民歡虞樂之也。王者道大法天,浩浩而德難見也。殺之不怨故殺之而不怨。庸,功也。利之使趨時而農,六畜繁息,無凍餓之老,而民不知獨是王者之功。修其庠序之教,又使日遷善,亦不能覺知誰為之者。言化遷善為之大道者也。
豐氏曰:因民之所惡而去之,非有心於殺之也,何怨之有?因民之所利而利之,非有心於利之也,何庸之有?輔其性之自然,使自得之,故民日遷善而不知誰之所為也。
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
趙岐曰:君子通於聖人,聖人如天。過此世能化之,存在此國,其化如神,故言與天地同流也。天地化物,歲成其功,豈曰使人知其小補益之者哉。此章指言王政浩浩,與天地同道,霸者德小,民人速睹,是以賢者誌其大者也。
朱熹曰:君子,聖人之通稱也。所過者化,身所經曆之處,即人無不化,如舜之耕曆山而田者遜畔,陶河濱而器不苦窳也。所存者神,心所存主處便神妙不測,如孔子之立斯立、道斯行、綏斯來、動斯和,莫知其所以然而然也。是其德業之盛,乃與天地之化同運並行,舉一世而甄陶之,非如霸者,但小小補塞其罅漏而已。此則王道之所以為大,而學者所當盡心也。
注釋
①虞:同“歡娛”,高興到極點的樣子。
②皞皞:心地坦然的樣子。
③庸:同“功”。
④君子:即聖人。
譯文
孟子說:“霸者的百姓快樂歡心,王者的百姓無憂無慮。(在王者的統治下),殺死他們,他們也不怨恨,給他們利益,他們也不知道歸功於誰。百姓日益趨向好的方麵而不清楚誰使他們變成這樣。聖人經過的地方,百姓會被潛移默化,聖人存在的地方,會產生神奇的效果,天地上下同時運轉,難道說這是很小的補益嗎?”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
趙岐曰:仁言,政教法度之言也。仁聲,樂聲《雅》《頌》也。仁言之政雖明,不如《雅》《頌》感人心之深也。
程頤曰:仁言,謂以仁厚之言加於民。仁聲,謂仁聞,謂有仁之實而為眾所稱道者也。此尤見仁德之昭著,故其感人尤深也。
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
趙岐曰:善政使民不違上,善教使民尚仁義,心易得也。
朱熹曰:政,謂法度禁令,所以製其外也。教,謂道德齊禮,所以格其心也。
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
趙岐曰:畏之,不逋怠,故賦役舉而財聚於一家也。愛之,樂風化而上下親,故歡心可得也。此章指言明法審令,民趨君命,崇寬務化,民愛君德,故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
朱熹曰:得民財者,百姓足而君無不足也。得民心者,不遺其親,不後其君也。
注釋
①仁言:合乎仁義的言語。
②仁聲:合乎仁義的音樂。
譯文
孟子說:“合乎仁義的言語比不上合乎仁義的音樂那樣深入人心,好的政治不如好的教誨那樣獲得老百姓的擁護。好的政治,老百姓畏懼它。好的教誨,老百姓親近它。好的政治獲得的是老百姓的財富,好的教誨獲得的是老百姓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