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禪與繪畫(1 / 2)

畫禪

佛法東被,給中華民族增加一份堅強無比的活力。這在民族生活的各方麵皆表現得異常明顯,而於繪畫一途,尤其彰著。佛教未至前,國人在繪事上的成就,本已相當卓越,充分顯示出我民族優異的資質,但究未完全脫盡原始的簡拙氣象。迄至西漢末葉,佛教的理論及其藝術,傳到禹甸,國人始見到一種嶄新的繪畫風格,立刻生起一種驚異的愛好。初時欣賞其作品,繼而模擬其格調,終至創出一種超邁東西的新畫法,在我國繪畫史中開拓出一段輝煌的大時代。

起初,從東漢至六朝這五百年間,是劉虯、生公、傅翕、智者諸師以其超絕的智慧與德行,闡發大乘奧義的時期,也正是顧愷之、張僧繇、陸探微、宗少文等人在畫壇上擅揚的時期。顧君大名卓著,掩盡前人,或謂其畫“雖寫跡翰墨,其神氣飄然在煙霧之上,不可於畫圖間求”。張生則創沒骨筆法,一新世人耳目,影響後世極钜。陸公則變古體而開新法,號稱“包前孕後,古今獨步”。而宗少文則博學多才,遍通山水人物、花卉翎毛諸法,為後世開拓出一片廣大的畫學領域,並首先把畫理出之於筆,以饗後人。此四人在畫壇的成就,一如生公、智者在佛學上的成就,性質相同,意義相同。這裏有一點,不得不特為提出,即他們四人,都對佛法有相當虔誠的信仰與了解,他們皆喜與高僧交往,並經常為佛寺繪畫以作功德,由此不難想象出佛法對其思想影響的程度與性質,隻不過未足與後世畫家比擬,稱之為“墨戲”、“畫禪”之先河,當無不可。

畫意

迨至隋文帝統一域內,天下晏然,萬機之餘,留心佛法,優禮俊哲,莊嚴寺宇,無不悉心竭力以赴。因此為佛教創建一適合長足進展的良好環境,天台宗學遂得風行全國,如來禪法一時成為國人企聖入道的不二法門。數十年後,唐太宗、高宗父子繼起,成貞觀、永徽之治,盛平景象,更過前朝,智能之士,不以漸進為足。於是黃梅憑茂,禪徒雲集,思人祖師之堂奧,直叩大覺之源頭,一時英才之眾,成就之偉,風靡之廣,佛圖澄後,允為第一。武後時,他們師弟所傳之不立文字,不落言詮,以心印心,直溯覺源之祖師禪法,頓悟法門,廣得國人的尊重與愛好,被視為見性成佛的不二法門,被推為濟人度世的最上乘法。舉國之人,趨之若狂,雖婦人孺子,也不甘落後。於是牛頭、玉泉、曹溪、南嶽,聯炬燭耀,光被南天,佛教至此,可謂已屆全盛之局。

有一事於此應特別一提,即武後因慕五祖高弟神秀禪師之名,遣使禮迎入都,並親率中宗、睿宗,郊迎跪接,封為國師,供養大內。因此朝野士夫,莫不視之如聖如佛,每遇說法,座下恒聚數萬聽眾,時彥士髦,皆以能預其列為榮幸。詩人如杜甫之輩,文士若張說之流,均依其開示,修習定業。後秀公圓寂,塔於北原,送殯之眾,數百千萬,都邑為之頃動,史家歎為希有。

未幾,六祖慧能也滅於嶺南,其入室弟子菏澤神會,飛錫北上,要為天下辯白是非曲直,指摘秀公所傳禪法,非最上乘,佛祖心印,在於曹溪。開元中,在相台與遠法師大事爭辯,三接三勝,四眾稱讚,由是北地始聞曹溪法要。不幸政治勢力忽然從中幹預,菏澤被流係南陽,再徙均部,轉置蜀中,前後二十餘年,喪失自由。然會公誌誓剛烈,不為物屈,雖在看管中,仍說法授徒,作育後進。故正直人士莫不景仰,有負笈相從,不辭千裏者。後安史亂起,肅宗為延攬英俊,收拾人心,始赦之召返洛陽,命彼設壇度僧,收香水錢,以充軍實。亂平,為造菏澤寺以供養之。此時神秀門下,福、寂二師,相繼人滅,天下學禪之士,遂盡歸菏澤,一時有七祖之稱。

這股洶湧澎湃的禪學洪流,衝擊到畫壇,產生了一位劃時代的名家;即首創潑墨山水的王維摩詰。摩詰,太原人,家世信佛,第開元進土,人宦後,公餘輒至僧舍論道,曾曆幹秀、寂、福、會諸師法席,聽取心要,如法修持,後預知時至,安坐而終。因有這般工夫,故其詩章,淡遠空靈,禪機悟境,每流露於字裏行間。又善繪山水,變鉤研之法,始用渲淡,著《山水訣》一篇,以明畫理,其警句有“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學者還從規矩’’之語。曾作《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與常見景物不同。又作花卉,不問四時,以桃杏芙蓉蓮花,同入一幅。論者謂之“意在塵外,怪生筆端”。“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機,此難與俗人論也。”蘇東坡也謂“細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細觀其畫,畫中有詩”。我人揣摩其詩中之畫,畫中之詩,非他,禪境耳。摩詰即秉此得之於禪宗的影響,為畫家開一新境界,後世因而尊之為南宗始祖,文人畫的開創者。

王摩詰以其心法傳之於張璨、王墨。躁,吳人,有盛名於時。或問所受,答雲:“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論者謂其畫:“非畫也,真道也。當其有事,已遣去機巧,意冥玄化,而物在靈府,不在耳目。”這便是禪家工夫。王墨,不知何許人,或雲名洽,以善潑墨山水,時人故稱之為王墨。作畫每在醺酣之後,即以潑墨,腳蹙手抹,或淡或濃,隨其形狀,為山為石,應手隨意,倏若造化,俯觀不見其墨汙之跡。尤其是他在作畫時,或笑或吟,狀類瘋癲,完全是一派禪僧氣象,其內在的精神活動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