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禪與繪畫(2 / 2)

這一畫派,有如禪宗一般,在宋元時期,更加興盛。蓋禪宗在青原、馬祖、道欽等大德灌沃之下,已臻全盛之境,不幸意外地遇到一次會昌法難,叢林覆沒,禪侶星散,連一部《百丈清規》也複流失無存,使後世無法規複盛唐規模。好在不久,教禁解除,祖師們以其大機大用,力謀恢複,一時士夫無不以學禪為要務,乃至村嫗也解鬥機鋒,所謂五燈競明,列炷交輝,即況此盛事。

這時的畫壇,在禪風法雨拂噓灌溉之下,南宗隨得進入昌大階段。荊浩、關仝、董源、巨然,號稱钜子,皆是參摩詰筆法有所得者。另有範寬、江參、郭忠恕等,均為南宋健將,堪作百世師。至於米芾父子,更為特出,也更顯露出他們對禪法參悟的深刻。米芾嚐謂:“山水古今相師,以有出塵格者,因信筆作之,多煙雲掩映樹石,不取細意以便己。”這簡直是超佛越祖的作風。其子友仁更雲:“王摩詰古今獨步,仆舊秘藏甚多,既自悟丹青妙處,觀其筆意,但付一笑耳。”又雲:“王維畫見之最多,皆如刻畫,不足學也。惟以雲山為墨戲。”這簡直是嗬佛罵祖。他又有詩雲:“解作無根樹,能描蒙鴻雲。如今供禦也,不肯予閑人。”這不是一首悟道偈嗎?其所謂無根樹、蒙鴻雲是米家畫法獨創的特技,論者初謂其善繪雨景,能寫江南山水之妙處,直不知乃寫其胸中之禪境耳。

又,史謂關仝善用疏簡之筆。《宣和畫譜》雲:“仝之所畫,其脫落豪楮,筆愈簡而氣愈壯,景愈少而意愈長也。”他這種簡放的畫風,到了李成手裏,更變為“氣象蕭疏,煙林平遠”。入兀之後,竟成一代時尚,後世以為這是元畫的獨特處。就另一方麵看,此蕭疏簡淡的畫法,正是流露禪心的智慧方式,一幀簡淡的小景,何異於一首自況的短偈。因而遂有稱畫為無聲詩者,有教人看筆外之意者。

於此可見,這時期中我國畫家心靈上的修養,已達到高超的境界,故而在這時期中,畫的領域拓廣了,畫的技術充實了,尤其是畫的理論,有係統地建立起來了。無疑的這是禪宗昌盛的直接後果。

畫理

明清是佛教萎縮的時代,因此畫壇上也興起一陣擬古風氣,掩沒了往昔那種勇於創造的作風。隻是在理論的探討上,卻更加深湛廣泛,振燦百代的著作,繼續出現。由於他們向深處探討,不知不覺中發現了禪宗對畫壇重大的影響,他們毫不掩飾地把所見說出,首先是莫是龍,他說:“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北宗則李思訓父子,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研之法,其嗣為張璨、荊、關、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後,有馬祖、雲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這種說法,似尚嫌側重形式的比擬。陳眉公方始進一步說出其實質上的差別。他說:“李派樸細,無士氣,王派虛和蕭散,此又慧能之禪非衝秀所及也。”董其昌更進一步說:“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畫殊不可學,譬之禪定,積劫方成菩薩,非如董、巨、米三家,司一超直入如來地也。”李白華與其昌並世齊名,嚐謂:“古人繪事,如佛說法,縱口極談,總不越實際理地,所以人天悚聽,無非議者。繪事不必求奇,不必循格,要在胸中實有吐出,便是矣。”又謂:“點墨落紙,大非細事,必須胸中廓然無物,然後煙、雲秀色,與天地生生之氣自然湊泊。”清初的石濤和尚更直截了當地說:“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又雲:“不可閩鑿,不可沉泥,不可牽連,不可脫節,不可無理,在於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裏放出光明。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這非禪者氣象,複似何物!可惜明清兩代,禪林凋敝,淨侶零落,大手眼者,百年不一見,畫壇的源水活頭,於焉枯壅,遂使“大江南北,無出石師右者”。石師歿後,大江南北,乃至空無一人,直到今天。

宋人標出“墨戲”,明人始昌“畫禪”。畫與禪確乎不可分割,故禪宗興,繪道昌,禪宗萎縮而畫壇冷落。中國畫名家無不俱禪家精神,他們的作品,無不是禪境的示現。畫與禪確乎是不分的,畫即是禪,它們有共同的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