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禪的溝通
詩與禪是兩種不同的意識形態,一屬文學,一屬宗教。詩的作用在於幫助人認識世界和人生;禪的作用在於引導人否認客觀世界的真實性,泯滅人生的意義。它們的歸趣顯然是不同的。然而,詩和禪都需要敏銳的內心體驗,都重啟示和象喻,都追求言外之意。這又使它們有了互相溝通的可能。禪宗在唐代確立以後,就在詩人中間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他們談禪、參禪,詩中有意無意地表現了禪理、禪趣。而禪師也和詩人酬唱、吟詩,在詩中表現他們對世界和人生的觀照與理解。於是,詩和禪就建立了聯係。這種聯係必然會反映到理論上來,到宋代,以禪喻詩遂成為風氣。在這風氣中出現了嚴羽的《滄浪詩話》這部著名的文學批評著作。這部詩話又引出各種讚同和反對的意見,是是非非,爭論了將近一千年。這樁公案真可謂久遠而又複雜了。
詩和禪的溝通,表麵看來似乎是雙向的,其實主要是禪對詩的單向滲透。詩賦予禪的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禪賦予詩的卻是內省的功夫,以及由內省帶來的理趣;中國詩歌原有的衝和澹泊的藝術風格也因之占據了更重要的地位。元好問說:“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贈嵩山雋侍者學詩》)也許把禪的作用估計過高,但不可否認,禪給了詩一種新的刺激,使詩的麵貌更加豐富多彩了。
禪對詩的滲透
禪對詩的滲透,可以從兩方麵看:一方麵是以禪入詩,另一方麵是以禪喻詩。
以禪入詩 以禪入詩,是指把禪意引入詩中。其中有些作品是用禪語闡述禪理,隻有詩的軀殼而沒有詩的審美價值。嚴格地說,不能算是詩,或姑且稱之為“禪言詩”。這些詩總的看來並無可取之處,隻有個別富有理趣的作品尚能引起我們的興趣。如蘇軾的《琴詩》: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楞嚴經》曰:“譬如琴瑟琵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是此詩之本。這個比喻本來就有趣,經蘇軾點化後更有機鋒,在兒童般天真的發問中,包含著耐人尋思的理趣。
更值得研究的是另一些作品,它們或寫花鳥,或繪山水,或吟閑適,或詠漁釣,並沒有談禪,但在筆墨之中、筆墨之外寓有禪意。例如王維的《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
遠處的人語襯托著山的空寂,密林裏漏下一線落日的返照。那微弱的光灑在碧綠的苔蘚上,顯得多麼冷清!青苔對這陽光並不陌生,黎明時分,亭午時分,都曾受過它的照射。現在到了黃昏,它又照來了。然而這次複返,它的亮度、熱度和色調都發生了變化。這青苔返照如同一個象征,使人想到大千世界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生生滅滅,無有常住。禪宗重視“返照”的功夫,“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所用的字麵也使人聯想到禪宗的教義。而詩裏所體表的清靜虛空的心境,更是禪宗所提倡的。
《冷齋夜話》裏的一段記載也很有趣:華亭船子和尚有偈曰:“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叢林盛傳,想見其為人。山穀倚曲音,歌成長短句曰:“一波才動萬波隨,蓑笠一鉤絲。金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吞又吐,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明月歸。”
船子和尚寫的是垂釣的情景和過程,意象豐富,境界高遠,而又寄寓著隨緣任運的禪理。千尺絲垂,以見求之深。萬波隨動,以見動之廣。魚既不食,遂空載月歸。詩的意境亦返於清靜虛空。有禪理禪趣而無禪語,簡直可以當一首漁父詞來讀,和柳宗元的《江雪》、張誌和的《漁歌子》相去無幾,難怪為人所盛讚。黃庭堅還把它改寫成長短句以倚聲歌唱,也說明他對此詩的喜愛。
以禪喻詩 禪對詩的滲透,另一方麵就是以禪喻詩。這是傳統的說法,比較籠統。細分起來,有以禪參詩、以禪衡詩和以禪論詩的區別。以禪參詩是用參禪的態度和方法去閱讀欣賞詩歌作品。以禪衡詩是用禪家所謂大小乘、南北宗、正邪道的說法來品評詩歌的高低。以禪論詩則是用禪家的妙諦來論述作詩的奧妙。這是不同的三種以禪喻詩,前人把它們混在一起,所以講不清楚。現在就分開來加以闡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