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仲心神不寧,季茗察覺到了他的猶豫,問道:“可是忘了帶什麼東西?”

這句話使得相仲眼睛一亮,扯謊道:“采藥的刀我忘在窗戶邊上了,我先去尋靈芝,隻好勞煩阿茗幫我取一趟。”

季茗點點頭:“你千萬小心,我去去就回。”

季茗的一去可以為相仲爭取到不少時間,最好當他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摘取了靈芝,否則這顆心總是定不下來。

相仲一路奔走到斷崖邊,喘著氣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掏出腰上別著的刀,看了看那株聚天地靈氣而成的靈芝,俯下身估摸著合適的下刀的位置。

在把手伸出去的那一刻,相仲的腦海中突然生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然而還來不及細細思索,他腳下的土塊驀地碎裂,電光石火間相仲急忙抓住了斷崖邊生長的藤條,拿著的刀卻墜入了身下的深淵。

千防萬防,還是出事了!

相仲深怨自己今日心慌意亂,導致現下命懸一線。靈芝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相仲卻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藤條斷裂。

此時他聽到有人走近了,接著緩緩蹲下身。相仲抬頭,看到一雙烏黑的眸子盯著自己,神色是孩童般的天真單純。

“季茗……”相仲張了張口,喚出好友的名字。

季茗下意識伸出手去,想拉他上來,卻在還有半尺的時候頓住了。

他臉上的表情是僵硬的,仿佛是在努力思考著什麼令自己為難的問題。

腦中那種奇妙的感覺再次浮現,相仲努力地搜羅著這些零碎的殘片。

兩人都許久不曾有動作,耳邊隻聞得斷崖上呼嘯的風聲。

片刻後,相仲抓緊了藤條,輕聲問:

“阿茗,我爹送你的那塊與我相似的琥珀藏蜂,你一直掛在脖子上的,我從前也沒在意,現在它去哪裏了?”

{七}

六年前,相仲和季茗都還是年方十三的孩童,在一次追逐打鬧中來到了這處離家不遠的斷崖邊上,相仲腳下一滑,眼見著便要跌落下去粉身碎骨,是季茗抓住了他的手。

可在拉好友脫離險境的時候,季茗猶豫了。

那時的相仲是出名的神童,而季茗再如何懂事,也隻是璀璨明珠邊不起眼的魚目而已,在加上娘親在自己耳邊天天誇著相仲,說不嫉妒是不可能的。

如果相仲死在了這裏……

季茗咬了咬嘴唇,那一刻心中的天平緩慢地偏向了地獄深淵。

如果相仲死去,他的神話就到此為止了。

相仲何等聰明,看出了好友的猶豫和眼底的仇恨。他驚訝極了,也害怕極了,大氣也不敢出。

但最終,季茗還是用力救起了相仲。

相仲眼中的驚詫和恐懼像一把利劍洞穿了年幼季茗的靈魂,他與相仲是最要好的朋友,可他竟然會讓自己的摯友露出了這樣絕望的神色。

死裏逃生的相仲坐在地上大口喘氣,然後他站起身,小小的身板很單薄,卻深深對著季茗作了一揖,“多謝。”

季茗退後幾步,沒有受這個禮。

即便年幼,但季茗還是清晰地知道,他和相仲再也回不到從前坦誠相待的日子了。

但其實自己一直心有怨恨,又何時真正與相仲要好。

他們的坦誠相待,正是方才相仲掉落懸崖的那一刻。

兩個孩子回家之後都選擇了沉默,關係卻是一天天疏遠了。

季茗心中懊悔難過,小小的孩子不知該怎麼辦,隻能去寺廟求佛,許願上天幫自己一把。

他在路上遇到一個遊僧,僧人告訴季茗,他不僅可以多讀佛經洗去惡念,也可以去華意街的空顏齋碰碰運氣。

那天下著小雨,季茗撐著一把繪著燕子的油紙傘,踏進了空顏齋的店門。

他用季茗父親送他的琥珀藏蜂,換取傲因吃掉相仲掉落懸崖時的記憶。

於是相仲再不記得斷崖邊上摯友的猶豫和怨恨,他們的關係依然如從前一般好。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季茗開始嚐試著讀晦澀的佛經,他愈來愈沉默,直到他在文學上的才華漸漸嶄露鋒芒。

可沒想到多年過去,該發生的還是再次發生。

斷崖邊的冷風還是一樣刺骨,相仲實在想不起完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隻能憑借傲因沒有清理幹淨的殘片來推論。

他想起在空顏齋,自己把藏蜂琥珀遞過去時,顧辭臉上饒有趣味的表情——原來他早就見過一塊與之相近的,他知道這二人彼此都心懷鬼胎,自己與自己布下了這輪回的局!

“你也去了空顏齋,是不是?”相仲問。

季茗皺起眉頭,疑惑道:“空顏齋是什麼?”

相仲閉上眼,無聲地歎息。

是他自己選擇消去了季茗十年的記憶,這樣的季茗,當然不知道空顏齋,九歲心智的他對這些事情的認知幹淨得如一張白紙——這個世界上,除了老板顧辭,恐怕再也無人知曉事情的真相究竟為何了。

第一次獲救是因著季茗在一念之間選擇了救起他,而這一次,麵對表麵還依舊敬佩和崇拜著自己,內心卻暗生惡念的季茗,相仲實在不敢肯定自己還有那樣的好運氣。

這些年來他享受著來自好友欽羨的目光,而如果季茗和當初一樣,懷著嫉妒怨恨之心的話,那這樣的目光,今天便有可能讓他命絕於此。

“阿茗,你拉我一把,我爹還在等我,我摘了靈芝進獻入宮,若得聖上歡喜,我一定永世銘記你的恩情。”相仲艱難地開口。

他不記得第一次季茗為何沒有殺了自己,隻能嚐試著摸索,言語間充滿了小心翼翼的試探。

這句話一出,相仲看到季茗神色微變,他心中一沉。

季茗卻沒有看他,閉了閉眼,像是下定了決心,“相仲,我自小什麼都比不上你,就算你飛黃騰達,也和我沒什麼關係。我得了怪病,一生也止步於此了。”

“你會成為一代文豪,你能寫出絕世文章!”相仲口不擇言,“阿茗,你信我!”

季茗愣了愣:“你如何得知?”

“我……”相仲啞口。這理由如何說得?

“就算你是眾人誇讚的神童,我的命運,也輪不到你來安排。”季茗眼底的厭惡之色更深,低下頭,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

風聲獵獵。

“相仲,我未曾去取你放在窗戶邊上的刀,因為我自己另帶了一把,在準備和你一起去采藥的時候。”他烏黑的眼睛裏盛滿了天真的情緒,那是未曾掩飾的、他一直壓抑心底的怨氣。

“阿茗,你……”

“相仲,對不住。”

季茗搖搖頭,出手割斷了相仲賴以保命的藤條,相仲最後的呼聲也夾著斷崖的風消失了。

{八}

兩枚晶瑩的琥珀,一大一小,安靜地躺在紅木盒子裏。原本承載了長輩對少年們美好期望的寶石,最後因著同一個目的到了旁人手裏。

“為何相仲差使傲因後會夜夜難寐,而季茗差使傲因更早,卻不曾被凶獸驚夢?”未安用軟布擦著盒子,隨口問。

顧辭正拿著那顆封印著傲因精魄的珍珠仔細瞧,閑閑道:“我看不慣相仲口口聲聲說是季茗摯友,卻一出手便要抹消他十年的記憶,也太心黑了些,便順口扯了個謊誆一誆他,沒想到他真的這麼不經嚇。”

“不不不,我覺得他這種黑心程度跟主子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不過後來傲因真的讓相仲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十裏送葬,扶棺哭靈,足以讓他警惕了,是他種下的因,可惜命格還是不夠。”

珍珠上驀地浮現出一隻獸類的臉。一縷黑煙燃在顧辭白皙的指尖,很快便散去了。

“連喜食人腦的凶獸傲因都曉得偶爾做點好事來積德,隻有我的客人不知道惜福。”

最後顧辭將珍珠扔進窄口瓷瓶裏,發出一聲脆響。

“今日天色不好,風向也不對,恐傷陰騭,早早閉店罷。”

{尾聲}

相仲因外出采藥,不慎跌落懸崖,季茗不顧身邊人勸阻,執意深入崖下尋找摯友的屍身,回去後大病一場。

在相仲出殯時,季茗帶病送他,一路扶棺哭靈,傷心欲絕。此義舉一時傳遍青歸城,眾人稱善。

創作談:

初童:有生之年我還能再看到你交稿,真是喜極而泣啊。

落雲卿:不要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呀,我好惶恐!

初童:如果你下次再這樣不聲不響地拖稿的話,我不介意讓你更惶恐一點……

落雲卿:啊,我們來說創作談吧!提起傳說中的“別人家孩子”,恐怕每個人都有一段不大美好的記憶,但也許多年後就想通了,人生是自己的,何必要活成別人的樣子……誒?話題好像變沉重了……其實每次創作談都不知道用什麼語氣比較好啊!太沉重了不習慣,太輕浮了不喜歡,果然還是借此機會向大家問好比較合適吧o(*////▽////*)q

初童:看在你這麼機智地轉移了話題的份兒上,我就先原諒你啦,捏臉~話說大家都很好奇空顏齋的Boss顧辭大大和未安之間的故事呢,什麼時候以他倆為主角寫一篇吧!

落雲卿:好是好,就是怕我真用他倆做主角,稿子會被斃掉的,你造,我容易控製不住那啥哈~

初童:那我們私下交流好了,哦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