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眾人都盛讚相仲小小年紀有情有義,頗具君子風度。
可相仲的神色越發疲憊了。
他白日要拚命讀書補上之前荒廢的時光,夜裏要承受凶獸帶給他的噩夢連連,再加上對好友的幾分愧疚之心,讓這日子的每一天都變得無比難熬。
後來他索性找到季茗,借他家的《妙法蓮華經》和《金剛經》來看。
季茗信佛。相仲知道季茗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捧著經書鑽研,他隻說佛經可以淨化人心,所以要時常品讀。如今他已成天真幼童,這一屋子的佛經倒是成了相仲治療自己多疑多思的法寶。
入夜躺在榻上,季茗的模樣就會浮現在相仲眼前。季茗從未有負於他,自己卻因一己私念偷走了可能成為一代文豪的好友十年之久的光陰。
很多時候相仲甚至想幹脆去向季茗坦白一切,告訴他是自己讓他得了這“怪病”,打也好罵也好,他都願意承擔。
他不是信念堅定的正人君子,他做了這件事,卻又忍不住後悔。
那天相仲思來想去睡不著,披著衣裳走到季茗家門前,冰涼的手指抬起來,卻怎麼也沒勇氣叩響緊閉的大門。
十五歲的少年赤足在寒冷的青石板路上站了許久,最後還是回去了。
再等等,天亮了說也不遲。
這一覺少有的安穩恬靜,凶獸未曾來擾夢,一直到日上三竿,相仲才悠悠醒轉。
可季茗卻已經不在。
“季茗他爹急匆匆地回來,說是打聽到了一個在外遊曆的江湖神醫的蹤跡,專治疑難雜症。因著人家行蹤不定,所以他們急急忙忙收拾行裝去尋了,指不定何時才回來。”母親一邊剝玉米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你還睡著的時候就走了,季家小子隻說他屋子裏的佛經全送你。喏,都在他家門口堆著,因你還在睡,就沒吵你。”
相仲奔過去,果然見一把大鎖橫在季茗家門上,牆角是一摞厚厚的佛經,在陽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周圍有細小的灰塵飛舞。
季茗走了。所有的爭強好勝,都在瞬間失去了意義。
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坦白和真相梗在喉頭,相仲抱起那摞書,卻突然鬆了手,經書散落在地,少年咬著嘴唇,眼淚大顆大顆砸在青石板路上。
{四}
冬天的夜晚,連月亮都躲在雲層裏不肯出來,相仲緊緊護著懷裏的一卷書,快步走在空無一人的路上。
跑去鄰城的大戶人家借書,緊趕慢趕還是沒能在天亮之前到家。母親病重,自己依然在苦讀,家中重擔全壓在父親身上。相仲深覺不孝,隻盼參加明年秋闈,考中舉人才好。
此時自季茗離開已有兩年。
隨著時間的流逝,季茗的模樣已經模糊,關於他的一切,也隻是偶爾閃過零碎的記憶。相仲專心讀書,昔日的少年盡管不複從前的天賦異稟,但也比尋常人要優秀很多。
相仲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白氣。此地是一處斷崖,往西再走二裏地便到家了。
然而就在一抬眼的工夫,目之所及突然出現了提著燈籠的人影,浩浩蕩蕩竟有百人之多。
白色的燈籠,白色的衣裳,漆黑的棺材。
那是一支送葬的隊伍。
裏麵的人垂著眼沒有表情,明明吹著嗩呐,卻發不出聲音,棺材沒有蓋子,整隊人沉默著前行,在四下無人的夜裏格外詭異。
相仲想跑,可雙腿像是被釘在原地,隻是發抖,連移動一步的勇氣也無。
這支隊伍漸漸接近了,與他擦肩而過。
相仲看見了扶棺痛哭的那個人,隻覺得渾身冰冷。
——那人竟是兩年未見的季茗!
棺材裏的人是誰?
仿佛在回答相仲的疑問,那棺材裏的人緩緩坐了起來,沒有眼珠的眸子看向了相仲,神色灰敗,臉頰已經開始腐爛——
相仲雙腿一軟,跪在地上。
他看見了那死人的眉眼,棺材裏的人分明就是自己!
送葬的隊伍漸漸遠了,消失在夜色裏的斷崖盡頭。
相仲既驚且懼,久久不能動彈,在原地跪著直到天光微曦,周遭有了三兩行人,才能確定自己真的還在人世。
他知道自從兩年前自己在顧辭的幫助下差使傲因吃掉了季茗的記憶之後,身邊就時時刻刻有著傲因的影子,包括夜夜的噩夢,時不時的渾身發冷。按照顧辭的解釋,那是他飼養了傲因,故而傲因總徘徊在他左右,帶來不適感產生了幻覺。但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恐懼還是第一次,相仲心有餘悸,不知此景作何用意。
他一夜未歸,爹娘急壞了,老遠就在路口等著。娘熱了薑湯端給相仲,溫暖的氣息讓相仲放鬆下來,他閉上眼,隻聽娘在耳邊絮叨:“隔壁的季家今日天沒亮就回來了,兩年沒見,你不去看看?我記得季家那小子走的時候你還哭鼻子呢。”
端著薑湯的手一頓,相仲張了張嘴,還沒開口說話,門口就響起了熟悉的問候:“相仲今日可在家中嗎?”
相仲將口中含著的湯慢慢地咽下去,死死盯著門口站著的人。
兩年不見了,季茗的臉逆著光看不清楚,卻無端讓相仲想起昨夜那個扶棺哭靈的幻影。
門口那人上前一步,衝他笑了笑:
“相仲,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季茗。”
{五}
即便遍尋名醫,季茗丟失的記憶也還是沒有找回來。
相仲早知會是這樣的結果。季茗的記憶不是被隱藏或者封印,而是被獸類當作了果腹的食物,就算大羅神仙也是束手無策。
想通了這一點,相仲暗暗鬆了口氣,神色自若地聽季茗講兩年來在外漂泊的種種經曆。
“相仲,我今日來,還想讓你見一個人。”季茗一拍手,孩子氣地笑,朝著門外喊,“阿燕,快進來呀!”
片刻後,一個低著頭的少女小心地進了屋,恭恭敬敬給相仲行了禮。
“不用拘束,他是相仲,我們一塊兒讀書,一起長大的。”季茗連忙扶了少女起來,笑著介紹,“相仲是我們這裏有名的神童呢!”
“她叫阿燕,我們外出尋郎中的時候在路上遇到的,她無依無靠,病得快死了,我娘帶她看好了病,她便和我們一道了。”
季茗如今心智也不過七歲,腦子裏還是愛玩愛鬧的孩子心性。相仲卻十分清楚,這是季茗的娘在為自己得了怪病的兒子的終身考慮。
算來季茗也該是成家的年齡,這少女不過豆蔻年華,模樣清秀,舉止很是乖巧。而自己與季茗同歲,為了參加秋闈一心苦讀,連終身大事也耽擱了。
沒想到季茗即便失了記憶,卻仍是在人生路上走到了自己前頭。相仲笑得勉強,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所幸這麼多年看的佛經所悟略有小成,相仲不再是最初極端衝動的少年,他隻能安慰自己,凡事有失有得,季茗失去了最好的十年光陰,那也理應在其他方麵有所補償。他毀了他第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他隻能靜靜等待秋闈開考的時刻,考中舉人,做個小官,也不負兩年來的懸梁刺股。
這是他唯一的翻身機會。
得到秋闈結果的那一天恰逢季茗與阿燕定親,隔壁季家熱熱鬧鬧,喜慶的鞭炮響了一天,而一牆之隔的相仲家冷得如同冰窖。
相仲沒能在這場秋闈中改變自己的命運,他落榜了。
病重的母親在聽到兒子苦讀兩年仍是一事無成之後心灰意冷,雖然嘴上不曾責備,卻在幾天後撒手人寰。
死前她抓著相仲的手,讓他不要再讀書了,安心跟著父親做藥材生意,娶妻生子。
相仲的人生,在霎時間天翻地覆。
{六}
雖然讀書屢屢遭挫,但連相仲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在識別藥材和算賬的方麵一點就通,很快就能比父親更熟練。父子齊心,生意越做越大,家裏的境況比之前好了很多。
日子又滑過兩年,相仲終於徹底放下了一直跟季茗較勁的擔子,從前他為了無聊的好勝心讓自己走上了不適合的道路,兜兜轉轉了這麼久才找到自己的位置,還害得季茗失憶,娘親失望,萬分不值得。
季茗送他的佛經已經被他翻了千百遍,都被整整齊齊地擺在書架上,無聲昭告著相仲這一路的成長。
算一算日子,離家不遠處的斷崖下有株靈芝到了長成的時候,相仲想去采來,進宮獻給皇帝。
之前,皇宮的藥材都由都城的藥材世家來進貢,而近日查出了一起大貪汙案,將禦藥房連著這些家族全部卷了進去,宮中便發布了告示,在民間征選優秀的藥材商家補上這一空缺。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若是能中選,相仲家百年內子孫都吃穿不愁。何況如果有機會立了大功,更能留名史冊。
父親外出談生意,相仲背著藥簍出門時,恰好碰見了季茗。
“相仲兄去采藥?”季茗上前,關切道,“你獨自前行,山中環境多有變數,我與你同去,也好有個照應。”
相仲也擔心自己孤身去斷崖邊多有不測,便允了好友,一路往目的地去。
走到曾經遇見送葬隊伍幻影的地方,相仲停下了腳步。
他終歸還是心存芥蒂,那一列沉默又詭異的隊伍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實在捉摸不透。相仲有些後悔自己草率地答應了季茗一同采藥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