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我,你這會兒,還在田裏種稻子呢。”
我的祖母大吼一聲,衝上前去,揪住祖父的衣襟,又踢又踹,她的指甲印在祖父的臉頰橫七豎八。小木匠也被激怒,扯住祖母的頭發往牆上撞去,發出“咚咚”沉悶的,像敲擊木魚的聲音。他們的戰爭能持續數個小時。最後兩人精疲力竭,癱軟在地。而一到夜裏,祖母明顯占據了上風。我的祖父鑽進被窩,想抱住祖母親熱,被她一腳蹬開。她冷冷地要求他鄭重道歉,小木匠此刻在乎的,並不是誰是誰非,所以很爽快地應允了。於是他們和好如初。
我的祖父,手藝確實精湛。在柳鎮定居後,聲名漸漸傳開,來找他做家具的人絡繹不絕。祖母在家編織竹筐拿到集市出售,因為價廉物美,也往往被搶罄一空。生活漸漸好轉,祖母不再和祖父三天兩頭地打鬧。又在幾年時間裏磨潤了棱角,她此時,已和其他市儈的生意人一般了。
祖母生命裏的第二次變異,是在和祖父共同生活了九年以後。那時我的養父夏小山已經六歲,整天在泥地裏翻滾。有一天祖父整理了行囊,對祖母說:
“我到餘姚去一趟。那邊有個大戶娶親,叫我過去給打一套家具。工錢三倍。你帶著小山在家裏等我消息。”
祖父的消息就是沒有消息。我的祖母一邊編竹筐,一邊扳著手指等丈夫歸來。報春花第三回開放的時候,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邁著風情的步伐踏進祖母家的門坎。
“我是夏XX(我祖父的名字)的老婆。”她趾高氣昂地說,順手拋了一個信封在桌上,“這裏是一千塊人民幣,你點一點。他不會再回來了。”
“放你娘個屁!”我的祖母正在和麵,聞言怒不可抑,擎起麵杖就扔過去:“滾!我才是他老婆!”
“你不願意承認就算了。你和他沒有領證,不受法律保護,你自己也清楚。”女人一麵跑出院子,一麵摜下話。
我的祖母,嘴裏罵罵咧咧,她的表現盛氣淩人,像一隻鬥雞那樣瞪圓眼睛,探長脖子。等那個女人出門,祖母一屁股倒在椅子上,眼光瞄到桌上那包錢,抓起來丟到地上,她跳上去狠狠地踩了幾腳,又俯下身子,把錢撿起來。拆開信封,一張一張地清點撫平。夏小山看她的臉色曆經陰轉多雲又到一縷陽光,很是不解,問她:
“娘,爹為啥還不回來?”
“你爹到很遠的地方去了。看,這些錢,是他叫人帶來給我們母子的。”我的祖母不願意承認小木匠的變心,她不能接受別人的背叛,寧可自己欺騙自己。
接下來,我的祖母仍舊以這種守望的姿態,過了多年。多年以後,即使是夏老頭,也清楚地意識到父親是不會再回來的了。然而我的祖母說:
“他總是要回來的。”
大概上天憐恤,某一天黃昏,我的祖父忽然風塵仆仆地出現在祖母麵前。他麵上的滄桑書寫了這些日子的艱難。我的祖母那時在喂雞,先是看到一雙破敗的布鞋,像被老鼠齧咬過一樣。然後她的目光隨著破破爛爛的褲管一路爬到男人的臉上。他謙卑而猥瑣地微笑著。我的祖母攥了笤帚飛出去,“嗖”一聲直撲祖父麵門。
男人沒有躲避,他張開雙臂,微笑著向祖母靠近。祖母一頭紮進他的懷裏,大哭:
“你這個沒良心的,舍得回來了?不怕狐狸精罵了?你回來幹啥?”
祖父患了肺病,家裏舍不得拿錢醫治。他名正言順的老婆,又勾搭上鄰村的一個男子。更不願搭理祖父。木匠無奈之下,總算想到祖母,想到還有一對在等他的妻兒。
祖父回來後第二年冬,由於醫治過晚,一勞永逸地化為塵土。他死在柳鎮,死在祖母身邊。這是祖母最驕傲的事件之一:
“他還是選擇了我。”祖母說,“沒有證又怎麼樣。老天有眼,誰待他最好,他心裏明鏡似地懸著哩。”
(2)
我的祖母,在勇敢追求幸福的過程中,某一夜忽然想起她遠在農村的女兒。這種情緒以星火燎原的速度蔓延開來,並影響到她和小木匠之間的感情。他對她出自天性的母愛鄙夷不屑,認為這是生活太過悠閑導致的負麵心態。我的祖母,極力想證明她的懷念是有緣由的。她說:
“美好是我的女兒。是我聰明懂事的孩子。她三歲就會拿著掃帚掃地了。我想見她。”
小木匠翻著白眼,從鼻子裏冷哼一聲,反駁得鏗鏘有力:
“你和我私奔的時候怎麼就沒有想到你懂事伶俐的女兒?”
我的祖母啞口無言。她憤然扯過一隻要縫補的襪子,狠狠地用針來回戳穿。然而他越是反對,她想見女兒的念頭就越是強烈。有一天她在菜市場碰到同鄉,寒暄之中得知曾祖父已在年前去世。祖母匆匆忙忙趕回家中收拾包裹,她要牢牢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就像當初她抓住小木匠一樣。
“我爹快去世了,我要去見他最後一麵。”她放聲啼哭,飽含了對李屠戶無盡愧疚,“我這做女兒的,害他吃了這麼多年苦,真是大不孝啊。”
我的祖父當時正在忙著做工,聞言頭也沒抬就答應了。祖母立即買了船票,連夜又轉車回到家鄉。
祖母看到朝思暮想的女兒,是在第二天的黃昏。當瘦得像棵豆芽菜的女兒步履踉蹌地背著一捆柴經過她身邊時,祖母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女兒身上散發出一陣陣熏人的臭氣,迫使祖母側轉了身子。要不是婆婆叫出她的名字,她們幾乎失之交臂。
我的祖母,一個箭步竄到女兒身前,攤開兩隻胳膊,想去抱她。
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女兒被這突如其來的驚恐嚇得瞪大眼睛,她抽出一根長長的柴棒,橫亙在胸前左右揮舞,以防備祖母的襲擊。她嘴裏“咿咿呀呀”地發出極為憤怒的聲響,喉間滾動著一連串聽不懂的詛咒。
祖母熱淚盈眶地呼喚:
“美好,我是你的娘啊。”
她的深情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美好疑惑地盯著祖母,然後她雙手一推祖母,狂叫一聲,像隻受驚的小獸那樣奔跑起來。祖母蹲在地上,聽到婆婆凶惡地訓斥美好回家太遲。她的嗓子又尖又細,像隻嗩呐,吹出一連串刺耳的音符。祖母的眼淚從捂住麵龐的十指之間滑落,指縫中,她看到駱家的大門,嘎吱嘎吱地呻吟著。
祖母買備糕點,登門造訪。堂廳正中高懸著駱傻子的遺容。婆婆並未認出眼前這個衣著華麗的婦人是誰,她請祖母上坐。然後和美好對坐著吃早點。一碗大白米粥,兩碟醃菜。駱美好捧著洋鐵碗,“稀呼稀呼”大口喝粥,伸出漆黑的手去抓菜。我的祖母一邊仔細地觀察著女兒,一邊暗自搖頭。美好喝完粥,跳下板凳,拿袖口一抹鼻涕,顛顛跑去拆食品包裝,不留神,糕點滾落到地上。她慢慢地將之拾起,間或往嘴裏塞上一兩個。祖母又覺得陌生,女兒和她中間隔了一片汪洋大海,她起身告辭,臨走塞了二十元錢到婆婆手中,讓她好好照顧美好。婆婆受寵若驚,蹣跚地把祖母送出大門。祖母走出數十米遠,回頭望,那兩扇木門,像兩個久經滄桑的老人,在風裏搖動著稀落的牙齒。
我的祖母以另一種方式向丈夫通報女兒的情形。
“真是髒。”祖母的口氣很悲涼,她不知悲涼是為駱美好,還是為破碎的女兒夢。“我差點認不出她了。還是那副癡呆相——唉,到底是傻子的孩子。”
此時,美好與她一點關係也沒有了。她是傻瓜的孩子,她未必要做傻瓜的娘。先前想到的女兒,乖巧聰敏,完全是她一廂情願的胡編亂造。祖母不再念叨著要見女兒。隻是偶爾,祖母的心中會湧上一股難言的辛酸,馬上又被壓製住了。
我的祖母再次回到家鄉時,駱家隻餘下一扇大門,其餘都被一坯黃土掩蓋。關於駱美好的死亡,流傳N種不同的版本。祖母沒有深究,從下午直到子夜,她呆呆佇立在傻子女兒的墳前,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山裏的風嗚咽著撲向祖母,像一長串惡毒的斥責。我的祖母拖著顫抖的影子,最後一回把眼淚,灑播在故土上。
她再也沒有回去過。
祖母第二個深切的遺憾,和小王姑娘息息相關。她在夏老頭身體和心理都蓬勃發育的時候出現,渾身洋溢著青春肉感的氣息。小王姑娘生得勻稱挺拔,一根烏光油亮的大辮子甩在後背,隨走路的節奏拍打著脊柱。小王姑娘愛笑,一笑兩個酒窩,聲音像銀鈴般悅耳。追求她的男人可以組織一個加強連。但她卻獨獨青睞夏老頭。
他們很快就墜入了愛河。軋馬路,看電影,去公園,柳鎮處處留下他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