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卻對這個貌美如花的姑娘,產生了奇怪的抵觸情緒。她嫌她眉毛太短,顯福薄;過於愛笑,不夠端潔……挑剔出一大通的毛病。祖母在追求愛情時,是個新時代的女性,到了為兒子挑選媳婦時,她就自覺倒退回舊社會,毫不含糊。熱戀中的夏老頭和祖母爭執了幾次,她把帳統統算到小王姑娘頭上。認為是她盅惑了兒子,才令他膽敢和自己對抗。小王姑娘成了洪水猛獸,必須把兒子拴在褲腰帶上,以免被誘拐了去。
夏老頭對於戀愛的態度,十分堅決。他誓言非小王姑娘不娶。照這種情形,接下來他們應當順理成章地結婚生子。可是就在夏老頭指天為誓的同時,小王姑娘卻哭哭啼啼地找他來分手。
那天傍晚風吹得很大。小王姑娘的眼睛哭得核桃一樣紅腫。夏老頭在她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得知家人要將她許配給木材廠廠長的兒子。夏老頭拗一拗脖子,豪氣幹天地說:
“怕什麼?有我在。天塌下來我給頂著。你就乖乖地準備當我夏小山的新娘吧。”
“可是昨夜——”
“昨夜怎麼了?”
小王姑娘趴在他的肩膀上,放聲痛哭。她抽噎著告訴他,昨天木材廠廠長領著兒子來做客,半夜裏,他摸進了她的房間,她的嘶咬反抗都無濟於事,家人對她的喊叫充耳不聞。
“小山,你——忘了我吧。是我對不起你。”她說。
夏老頭緊箍著小王姑娘的手臂鬆開了,他又驚又怒,想不到自己連牽手都不敢的女神,居然被人給玷汙。盡管這不是她的本意,但此刻的小王姑娘,就像一株毒草,叫他懼怕。他們的愛情完蛋了。
小王姑娘鼓起勇氣說完話,轉身掩麵就跑,“嗚嗚”的哭泣聲回旋在風裏,像一把錐子錐著他的心。
然而夏老頭還是很愛小王姑娘的。幾天不見,他吃不香也睡不著。回想小王姑娘梨花帶雨的麵容,一陣揪心。他怒發衝冠,買了把尖利的西瓜刀衝入小王姑娘家中。我的養父,像個視死如歸的英雄,握著長刀,血紅了眼睛,逼王家人交出小王姑娘。他威脅他們說:
“老子命一條,陪在這裏。你們把啞啞叫出來!我要帶她走!”
小王姑娘的母親嚇得跌坐在地上,用心捂住心口。她有心髒病,受不得驚嚇。女主角挑了簾子走出來,表現出異常的鎮定。她的臉色蒼白,神色淒楚,她對來救她脫離苦難的夏老頭說:
“小山,別嚇唬我爹娘。女孩子的清白都沒有了,還談什麼愛情。我認命了。”
我的養父,像隻咆哮的狗熊突然遭受了致命一擊,眼冒金星,險些站立不穩。他又追問幾遍,得到相同的答案。終於他氣乎乎地接受現實。他“咣當”丟掉武器,垂頭喪氣地走出王家大門。
夏小山不見了愛情,大病一場。其間他親眼見證到小王姑娘的婚禮。女孩子穿著鮮豔的紅色旗袍,鑽進一輛黑色的小汽車裏。汽車發動,揚起一溜塵煙,把夏老頭並小王姑娘的過去,都拋在正在舉行的婚禮之後。小王姑娘,從此是個不相幹的人了。擠在人群裏的夏老頭,對著汽車的背影,深吸一口氣,然後他買了一瓶白酒,捧著喝到七葷八素。
我的祖母,對這場婚禮唯一在意的,是兒子的狀況。她過輕地估計了小王姑娘的影響力,對她所造成的後遺症未曾采取有效措施。夏老頭病愈後,完全變作另一個人。喝酒賭博,打架曠工,最後被單位除名。夏小山索性住在家裏,每日狐朋狗友往來絡繹不絕。他更換女朋友的速度也飛快,但沒有一個相處能超過一個月。我的祖母緊皺著眉頭,長籲短歎。原來她害怕兒子為小王姑娘失神落魄,現在改換擔心他的不務正業。
夏小山混沌地過了三年。忽然覺醒過來。此時他臭名昭著,已經沒有單位肯收留他了。偶然一次和收購廢品的人攀談,才知道原來拾荒也是一路賺錢的門道。很快他就參入到拾荒大軍的洪流裏去。
我的養父拾荒以後,見過小王姑娘兩次。第一次是在垃圾場上,一個略顯福態的女人來倒垃圾,我的養父一眼辨認出她就是小王姑娘。他把頭縮進衣領,生怕被她看到。事實證明他的擔憂其實毫無道理,當年的小王姑娘,現在的廠長夫人,巴不得離酸臭的垃圾越遠越好。她揚起手臂,一袋垃圾在半空中劃了道優美的弧線,跌落到夏小山的頭上。
過了兩年,他們又在柳鎮的東門相遇。其時小王姑娘吃力地蹬著三輪車上坡。夏老頭上前幫忙推了一把。王姑娘向夏老頭道謝,兩人同時驚呼:原來是你。
他們找尋到庇蔭處,進行了分手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深層意義上的交談。小王姑娘的現狀可謂是“苦不堪言”。她自出嫁後,起初還過了段好日子,隨著丈夫生意的興隆和自己身段的臃腫,她在家的地位越來越朝不保夕。最後終於被一個妙齡少女取而代之。現在她在朋友開的幼兒園做采購,帶著兩個孩子,過節衣縮食的生活。她抽抽嗒嗒地大訴苦水。我的養父拿眼角瞄著這個當年豐采神韻的女人:她的大辮子經過N次改良,早已不見,原本清澈的眸子黯然無光,曾經很讓人心動的兩個酒窩貼在瘦削的下巴上,像兩條斜著的蚯蚓。我的養父頭一回感覺到時光的殺傷力:它能讓一個美女變成一個毫無情趣的老太婆。
“小山,當年。”王姑娘忽然陷進了回憶,“當年是多麼美好啊。我們。你還記得不?你拿著刀到我家來要求我和你走。說實話那下子我真是慌亂又歡喜,若不是想到你娘對我說的話,我肯定就跟你走了。現在也不至於如此。”
“啊?我娘說了啥?”
“她跑來說。我家小山,是絕對不會娶一個失身的女人的。就算他要,我也不許。”
噢,原來當年,祖母說過這番話。然而事過境遷,我的養父,和那個指天為誓的少年已經有了天壤之別。他甚至微微感到慶幸,認為母親的一切安排,確實是為他好。這世界上的母親所作所為,全是為子女著想的。
我的養父,十分禮貌地和小王姑娘握手道別。說出再見。這一聲再見,明確地表明,他不願再和她見麵。
可是他通過這次會麵,更堅定了不事婚娶的意念。要他眼睜睜地看一個女人如何蒼老,實在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我的祖母,對兒子這種思想,百思不解,一籌莫躇。最後她隻有接受命運的安排。
我上五年級的一個周末,和夏老頭同去看望祖母。她依舊笑吟吟地做了滿桌子豐盛佳肴。我們仨慢慢吃著飯,祖母問我的學習,笑逐顏開。她不停地給我夾菜,誇讚我。過了一會,祖母輕輕說了句:
“小雨,奶奶累了。想困會兒。”
她說完,慢慢地俯在桌子上,把頭埋在胳膊裏。我們和祖母告別時,她還是趴在那裏一動不動。我揉搡祖母的身子,說:
“奶奶,我們走了。”
她的身子像沒有支撐似的,一下子滑落到地上。夏老頭急忙攬住她的肩,手指伸到鼻端一測:沒有呼吸。
夏老頭放聲大哭。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如此悲慟。他哭得地動山搖,我也跟著哀嚎。我的傷痛是發自真心的,這麼多年,祖母以她老人的和善和寬容,給予我短暫卻無私的愛。我曾千萬次設想長大後該如何報答祖母。結果天不遂人願。祖母安靜地睡著了,在她為兒子和孫子準備的晚餐桌上,她帶著畢生的兩個遺憾,沉寂地走向地獄犬守候的大門。
夏老頭將他的母親抱到床上。他帶著絕望的希望,用力搖撼祖母。我的祖母,像個石膏像一樣毫無反應。夏老頭帶著哭腔大聲咕噥:
“娘,你起來,他媽的你還欠老子一個媳婦,你想賴著不還?嗚——”
不論他怎樣痛苦,我的祖母,始終不發一言地躺在床上。她的嘴角噙著淡淡的微笑,神情是安然的。人的生命就是一個圓圈,從起點兜兜轉轉,還是要走回起點去。我的祖母完成了她生命裏所有職責,現在去和小木匠,傻子一家,以及她的父母相會了。
祖母被火化的頭一天,我反複囑托賈亮,請他代我求賈紅軍不要對祖母的遺體唾罵。我說:
“叫你爸爸為我奶奶唱支歌吧。什麼歌都成。我奶奶愛聽歌兒。”
後來賈亮告訴我,賈紅軍為祖母哼了一支小調。
“你奶奶是最幸福的死人。”他定義,“我爸還從來沒為死人唱過歌呢。”
我甚感安慰。我把祖母的相片折疊起來,放進隨身的口袋裏。感覺她一直在身邊,從不曾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