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祖母完不成的心願(1)(1 / 3)

我的祖母前額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皺紋,像一疊厚實的書頁,嘩啦啦攤開,就讀出一段曆史。她笑的時候,眼睛眯著,鼻翼擠在一塊,仿佛一朵行將調零的野菊花。盡管如此,我還是認定她年青時是個美人,清麗素秀的那種類型。有一天我從雜物箱裏翻出她的照片,果然符合我想象的定義。

祖母的家境最早還是不錯的。她的父親是個李姓屠戶,有著所有屠夫的共同特征:紅光滿麵,精神矍鑠,吼一聲方圓五裏都能聽見,手裏的殺豬刀舞得虎虎生風。祖母的母親是個藥罐子,像根枯枝似地躺在病榻上,喝下的藥比吃的飯還多,整個人也變成一味中藥,除了呼吸,勻不出氣力說話,於是就更沉默,存心叫人忽視她的存在。祖母童年時美貌就已顯山露水,有媒婆上門做媒,李屠夫三碗酒下肚,拍著胸脯就把女兒許給隔村的駱家兒子,從此駱家常送了柴米絹布來,都一一笑納。一直到祖母十歲,父親牽著她去婆家探門,剛走進雜院,坐在門坎上的駱少爺“蹭”一下跳起來,鼻涕口水流了滿麵,抱住祖母就親,李屠夫一巴掌揮去,他也不哭,鬆開手癡笑著:

“漂亮媳婦,好。進洞房呐——”

曾祖父才知道自己上了媒婆的當。駱家裏裏外外,統共兩間茅屋,三床被絮,豬圈裏的豬瘦到一環臂就能抱住,根本不是什麼大戶人家。這些年送來的東西,雖說不算少,還都是砸鍋賣鐵,舉債四鄰湊合的,祖母若嫁過來,還沒享福先背上一屁股兩大腿的債。他是後悔到腸子發青,然而說要退親,那邊一千萬個不同意。吵嚷起來,四鄉八村地放出風聲,說李家背信棄義,禮也收了,頭也點了,到頭來稍不如意,就要退親,把親家往死路上逼。駱家老邁的太婆果然往村口大樹上吊了三尺白綾,邊吊邊抹眼淚邊等人來相救:

“我們駱家怎麼這麼命苦啊!真比吃了黃連還苦呐,沒良心的,我老太婆死了也不會放過你們——我要到閻王殿去告狀,看那些缺了心肝的,都被雷劈死!”

她如此叫喊一個下午,拾起白綾回家去了。媒婆早收受了駱家喜禮,叫她吐出,簡直比登天還要困難。所以也收斂了一臉媚笑,義正言辭地指責李家貪財,盤剝完駱家又不願意負責。

她一張三寸舌搬弄是非,更把曾祖父說得無情無義。村裏本來就缺乏談資,遇到這事像遇到新大陸一樣新奇,越傳越為齷齪,李屠戶一家完全成了吸血鬼,專門利用漂亮女兒騙取錢財。

祖母的母親,禁不住流言,握住祖母的手,說了她平時一個月也說不完的話:

“兒啊,是我們命苦。注定要你嫁給那個傻瓜,我們是沒有辦法,你可不要怨恨爹娘。”

於是事端平息,我的祖母,還是依規矩要嫁給駱家的傻兒子。當然她心裏十分不願意,又找不著奮起反抗的理由,到了規定那一天,駱家來迎接祖母,隻臨時找了兩個幫工,左右架著駱傻子,來招領媳婦。我的祖母照樣打扮得素衣素褲,在頭上插了一朵象征喜慶的紅花,端著幾隻臉盆,撇開腳步跟在後麵,她的父親站在自家的門口,看女兒像赴刑場那樣大義凜然,眼窩濡濕。祖母沒有和曾祖父說任何話,也沒有回頭看十七年來生長的一草一木,她走得迅疾,像要把所有委曲都狠狠地踩在腳下。到了村口的土坡,一陣風呼呼地吹過,祖母轉過身,看到家的屋頂已經變成一顆小圓點,她咬咬嘴唇,舉起袖子一抹眼淚,那些眼淚,連同她的歡樂,都被埋葬在風裏了。

駱家放了兩串鞭炮,也沒有宴請,悄無聲息地把祖母迎進家門。這個標致的女孩子一進門,他們就猜測她並不符合要求。婆婆的眉毛揪集成一團,她要教會她如何做一個標準的兒媳婦。我可憐的祖母,在她的豆寇年華,開始學習下地耕耘,十指都磨出了血泡。幾畝田地改造了祖母,她在風吹日曬和爐灶的煙熏火燎中變得粗鄙。她的形象和任何一個在田間勞作的女人無異:略微佝僂的身子,寬大的藍布衫,褲腿卷到膝蓋上麵,說著一些下流的笑話。隻有偶爾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祖母會對清澈河水裏那個女人產生瞬間的疑惑,覺得她仿佛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祖母到駱家的第二年,生了個女兒。這不是好兆頭,全家人都明顯地表現出失望,祖母自己最厲害。她一心想生個兒子掙得在駱家的地位,結果事與願違,反而多出一份口糧的負擔。祖母的脾氣越發急躁,打罵女兒成了家常便飯。她在駱家受這許多氣,女兒成了她的出氣筒。但終究是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打完了又覺得不忍,抱住她一通大哭。

女兒叫駱美好,長得並不美好,深深承襲了駱傻子的癡呆相。——祖母望著她,感覺又很陌生。他們一家都很陌生。祖母深夜裏看著睡在身邊的丈夫女兒,覺得自己置身在黑黢黢的一個大漩渦中,怎麼拔也拔不出來了。

小木匠是在一個烈日炎炎的仲夏來到駱家的。他背著一堆工具,停在門前的大樹下,問祖母討要水喝。祖母兜一碗井水給他。小木匠“咕咚咕咚”地喝完,對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表示了謝意。他的嘴上覆蓋了細細的一層絨毛,像新鮮的桃子泛著陽光細碎的光亮。暑氣濃重,祖母拿張小板凳給小木匠坐。她說:

“就在這歇息一會吧。這大熱天的,啥事都不能做。”

小木匠靦腆地接過板凳,塞在屁股下。他開始給祖母講述村子外麵的故事。外麵好像是另一個世界,多姿多彩。祖母聽得入了迷,她對那個未知的世界,以及走南闖北的小木匠,滋生了不同尋常的情緒。她對眼下這種平淡無味的生活,更加厭倦。小木匠臉上細密的汗粒,都像在宣告一種豐富的神秘經曆。

我的祖母,在那個午後,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她說家裏的床壞了,請小木匠隔天來打造一張新床。而趁著沒人,祖母卻用斧頭劈開了床的木板,然後將鋪蓋原封不動地放回。她像一個破壞者,破壞著原本完好的東西。晚上傻子睡覺,還沒坐穩就被摔得四仰八叉。嚴厲的婆婆怪罪祖母不夠小心,祖母表麵黯然,心裏卻十分歡喜。她趁機舉薦小木匠,說他的手藝精湛,收費又低。於是隔天,小木匠被請到家裏來了。

那天下午的情形大致是這樣的:婆婆帶了傻兒子和孫女去茶房看大戲,留下祖母在家當監工。小木匠在雜院裏刨木樁,他脫掉上衣,露出精光透亮的後背,看上去結實並且性感。我的祖母捧著一杯涼茶,走到小木匠身邊時突然跌了一個趔趄,茶水濺在小木匠赤裸的上身。慌亂的祖母掏出準備好的手帕為他擦拭,擦著擦著手就被捉住了。小木匠的眼睛比太陽還要熱辣。祖母羞答答地“嚶嗚”一聲,轉身逃進了屋裏。雜院裏滿地的刨花,白朗朗一片,滾燙得如同剛剛燒沸的開水。

等駱家大大小小回家時,我的祖母,已經像一層稀薄的空氣,消失在傍晚的霞光裏。那天的晚霞也很奇特,一朵一朵連接著,好像開放極奇豔麗的雞冠花。

駱家到李屠戶家索要祖母,未果。我的曾祖母早兩三年就已撒手人寰,不問世事。曾祖父孤家寡人,想起這幾年來的滿腹辛酸,還被人逼迫強要女兒,怒火中燒,拎著殺豬刀追趕得駱家人抱頭鼠竄:

“女兒?女兒不是給你們了?還敢來向我討要!我還沒有問你我女兒哪去了!他娘的人善人欺馬善人騎,老虎不發威,你們就當我是病貓!”

我的祖母,就以背叛這種不甚光彩的方式,和駱家人斷絕關係。她滿懷希望,覺著未來熠熠生輝。她的出逃,在她自己看來,是勇敢的行為,是為愛情犧牲的行為。她對於駱家,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他們隻給她留下一段恥辱的回憶。她要脫胎換骨,重新找回被遺落的時光,這時光被寄予在小木匠身上,由他負責譜寫和雕刻。

小木匠姓夏,二十歲之前的狀態是獨來獨往,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二十歲某個夏天午後,他突然迅速蛻變為一個要為家庭負責的男人。這個大他四歲的女人,用她豐腴的胴體,雪白的肌膚,引誘他犯罪。而且巧妙地利用眼淚,搏取他深切的同情。他領著她,穿行無數個城鎮,逐步建立起相互無間的默契和依賴。像一切普通夫妻那樣和生活裏的殘酷和疾病進行戰爭。祖母的秉性是純良的,但沾染過多鄉下女人的壞脾氣:粗言穢語,不修邊幅。她渴望融入到城裏,又對城裏人的習氣不以為然,認為他們斤斤計較,追逐蠅頭小利。她拿出她那一套準則,去衡量周圍所有事物,看到的都令她不滿意。她認定她受了欺騙,幾乎每次吵架,祖母都會叉著腰罵:

“你這個缺心肝的!老娘瞎了眼,放棄榮華富貴和你過這種漂泊的日子!”

這個時候,從前一切的不如意,都被美化。那個強迫被嫁給傻子的女人,反而身價驟長,變成了衣食無憂的少奶奶。我的祖父很明確地指出這種臆想缺乏事實支持,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