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求學(2 / 2)

最終我神思恍惚,不知怎麼走到了祖母家。這個年屆七十的老太太大吃一驚:

“哎呀小雨,你怎麼啦?來,到奶奶這裏來。先去洗把臉,看你髒得,像隻小花貓一樣。”

我一頭紮進她的懷抱,嗚嗚地哭了起來。長期以來的忍氣吞聲,無奈和屈辱,統統得以發泄。我的祖母抱著我的肩,輕輕拍打著,說:

“不哭小雨,小雨最乖了。”

吃過晚飯,我和祖母說了自己希望念書的想法。又很憤慨地投訴夏老頭的種種惡劣行徑。祖母的眼圈紅了。

“其實你爸爸,還是很疼你的。”

我表現出寧死不信的神氣。

“真的。你三歲的時候,有一次半夜發高燒,你爸爸急壞了,背著你到處求醫。那夜雨很大,結果他被淋出毛病了。我勸他回家休息,他也不肯,說要看你沒事才放心。”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祖母。她歎口氣,繼續說:

“別看你爸大老粗,他也就脾氣暴躁,他這人生就了這副凶惡相,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那他為啥不讓我念書?”

“總有他的苦衷吧。”祖母替我掂好被角,“小雨乖,先睡,有啥事明天再作商量。”

第二天一早,夏老頭就拖著板車來接我了。他臉上掛著罕見的微笑,伸出雙手來抱我。

“小雨,我們今天不撿破爛。”

我趴在他的寬闊的脊背上,感覺自己倏忽間從地獄來到天堂。我對他的轉變還不習慣,擰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讓我呲牙咧嘴。原來不是在夢裏。

“我們去哪裏?”

“到了你就知道了。”

目的地竟然是兒童公園。我夢寐以求的地方,這天我玩得格外高興。風也吹得特別輕柔。夏老頭仿佛換了一個人,由始至終微笑著看我玩耍,連髒話也沒有說過半句。這一幕,多年以後,還常常跳出來在眼前做重播。每當回憶到這天,我的心,就一點點地溫熱起來。夏老頭以他少有的寬恕和包容,給我留下一個非常美好的片段。讓我看見人性裏溫軟和光輝的一麵。

我不再想念書的事了。我安心地拾我的破爛,也繼續安心地領受夏老頭的謾罵和毆打。有時經過學校附近的垃圾堆,我會不自覺地抬頭去看從圍牆裏探出的那一點綠,牆裏一個世界,牆外一個世界。我和他們,是分屬不同世界的孩子。他們的世界,有噴香的麵包,美麗的課本,我的世界,除了垃圾還是垃圾。盡管我很渴望和他們坐在一起認字讀書,但命運鑄造的形狀是不同的。我就像流浪的野狗一樣,而他們,是頓頓都有美味佳肴的寵物寶貝。

九歲的我,對待命運已經有了模糊的歸屬感。我的泰然有時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將來是一條大道,兩旁重重疊疊地築著高高的垃圾城牆。我必須沿著這條道路一直走下去。

然而美好的意外,抵達時猝不及防。正當我以為我的一輩子都將子承父缽之際,夏老頭卻以他獨特的方式贈送給我一份大禮。

他兩手搭在我的肩上,笑嘻嘻地問我:

“龜兒子,還想念書不?”

我違心地搖頭。

“嘿嘿,你不要騙我。”他變戲法似地從口袋時掏出一張紙來,“這是民工子弟小學的入學通知書。老師說了,下學期一開學就讓你插班,這學期來不及了。”

我捧著那張入學通知,簡直欣喜若狂。我不明白夏老頭為何在斷然拒絕我之後又想方設法地讓我入學,後來我才知道,為了籌集這筆入學款,夏老頭把他的積蓄全都捐獻出來。我的祖母,在這次決策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她以一個母親的姿態,對夏老頭反複嘀咕,她說:

“兒啊,我們都吃夠了沒有讀書的苦。別讓小雨再和我們一樣啦。想一想,你要是有學問,小王姑娘能和人跑啦?兒啊,你聽媽的,難得小雨這孩子有心,你就咬咬牙,送他去念書吧。不準日後讀個啥波士(博士)出來,那時候,你做爸爸的臉上也有光啊。”

夏老頭就這樣把我送進學堂。

離新學期開學尚有兩個月,我幾乎天天跑去看我的學校。時值酷暑,腳下的路軟綿綿像團棉花。學校很小,兩幢灰色的平房,一塊巴掌大的操場,還有一口井。我爬到校門口的古槐樹上,滿心歡喜地對我的學校行注目禮。我覺得它也在默默地望著我。我們就這樣彼此注視著,像兩個老朋友那樣,共同期待某一個神聖時刻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