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姓薑,是位年過三旬的女人,生就了一副寬額頭高顴骨,整張臉像倒過來的三角架,棱角分明。她負責教我們語文,數學,美術及音樂。我初時懷著無比的崇敬仰視她,覺得她無所不能。結果經打探,學校裏師資緊缺,所有的教師都身兼數職。於是對她的崇拜立即化為烏有。薑老師的嗓音可歸置到五音不全之流,可她一唱起歌來,能迅速沉醉,也不管學生有多昏昏欲睡。有一次我百無聊賴,坐在凳子上喝拍子,我喝拍子的方式是:她唱一句,我在下麵吹一聲口哨。全班同學都耷拉著腦袋,隻有我情緒高漲。很快我就被叫起來,到走廊上去麵壁思過。下課時薑老師意氣風發地經過我身旁,哼了句:
“小流氓。”
她不喜歡我。我是班中年齡最大的男生,但還沒有那些娃娃兵通曉人事。他們見到她,都會立定,畢恭畢敬地叫一聲:薑老師好。我隻會避而遠之。真迎麵碰上,也是硬著頭皮不情不願地嘟囔一聲。期末我的成績單總是十分壯觀:大好河山一片紅。薑老師點到我的名字時,眉一皺,頭一點,大聲說:
“夏雨,除了美術,全不及格。”
負責發放成績單的,是我們的班長呂小燕。她父母是賣水果的,手裏有倆小錢。她長得像她母親,吊梢眉,眯縫眼,還時常換花布裙子。她的成績數一數二,深得薑老師寵信。她把成績單放到我桌上,她最得意的時刻,就是像現在這樣譏誚別人:
“夏雨,你的紅燈籠真多噢。”
我非常討厭這個女生。曾和死黨賈亮商議如何嚇唬她。賈亮說她之所以如此飛揚跋扈,是因為她家隔三岔五會送一籃時鮮水果給薑老師。他說得有聲有色,好像親眼所見:草莓有乒乓球那麼大,香蕉隻隻粗得像玉米棒。他邊說邊咽口水,惹得我也胃酸分泌,滿口生津。我們於是更加嫉恨呂小燕,覺得她的好成績,都是由香蕉蘋果換來的。
夏老頭送我上學,一心指望我有出息。起先我也十分努力,但徒勞無功。又看不慣薑老師,便逐日懶散。我稱成績單發放那天開始為黑色周期,因為之後至少一個星期,我的屁股都腫得像個發酵的饅頭。後來賈亮教了我一招:把數字改掉。例如15,可加個橫杠變成75,或是打個半圓變成95.這辦法我隻用過一次,那次我用藍墨水把52描摹成82,拿去給夏老頭看。他笑得屁顛屁顛,比撿了鈔票還高興。到集中開家長會,老師宣布我的成績是班中倒數第三時,(倒數第一是小個子王青,第二就是賈亮),夏老頭還跑上去和她理論,他咋咋呼呼地說:
“有沒有搞錯?我兒子考了八十多哩。”
薑老師斜了夏老頭一眼,提高音調說:
“夏雨能考八十多?他要進步這麼神速,母豬都會上樹!”
所有家長轟堂大笑。夏老頭顏麵盡失,回來後給我一頓好揍。事後我埋怨賈亮,他一副委曲的麵孔:
“我也挨揍了。我爸拿皮帶抽我。”他挽起褲腿給我看,一大塊瘀青,“疼哩。”
我們同病相憐。無愧是難兄難弟,要怪,就怪那個該死的薑老師。
班主任安排我和賈亮坐在一塊,她大概是怕我們的不良風氣帶壞其他同學。所謂近墨者黑,兩個半斤八兩的壞學生呆在一起,再互相影響也無關大局。我們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離講台太遠,既看不清也聽不清。幹脆自娛自樂。隻要不影響其他同學,薑老師視我和賈亮為隱形人,並不來管束。
呂小燕被安排坐在第一排,接受唾沫星子和粉筆灰的洗禮。她上課坐得筆直,念課文時抑揚頓挫,頭小幅度地搖擺著。我很是鄙夷,和賈亮說:
“狐假虎威。”
賈亮則像隻吃不到葡萄的狐狸,酸溜溜地:
“獅子頭就是偏心,呂小燕近水樓台,還能不考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