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知識的渴求,最早來源於一個微小的細節。
那天我收獲頗豐,提早完成了拾荒任務。夏老頭允許我有半小時自由活動的時間。我從鎮東頭閑逛到鎮西口,正好遇著學校放學。穿著花花綠綠的小朋友魚貫而出,他們背著碩大的書包,三五紮堆,嬉笑追逐,脖子上的紅領巾隨風飄蕩。我杵在校門口,看呆了。直到傳達室的老伯奇怪地問:
“你在等誰?”
“我,沒有找誰。”我撓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回答。
“你多大啦?”
“九歲。”
“還沒有上學嗎?”
我搖搖頭,忽然對這樣的問答,產生莫名的恐懼。我背過身去,緩緩拖著我的步子,它們沉重得像兩塊鐵鉻,我把大伯的疑問拋在背後,把學校高高的圍牆拋在背後,把圍牆裏望得見的樹木蔥籠的綠色拋在背後——走回我的垃圾場去。一路上我的鼻子酸酸的,我使命地仰了頭朝天上張望。我看到一隻大鳥飛過,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我覺得我的希望就停駐在它們的翅膀上,飛得那麼高,摸也摸不到。我無精打采地回到夏老頭身邊,他今天心情不錯:
“晚飯打二兩豬耳朵來。老子今天高興。”
晚上我坐在燈下清理戰果。我把報紙一張張地攤平,堆在膝蓋上。我的臉緊緊貼著報紙,聞著淡淡的油墨氣息,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變得鬱鬱寡歡,沉默不言。夏老頭對我的變化絲毫不察,他依舊重複著他枯燥的勞作,每天中午沽了酒小眯一會兒。太陽白花花的一片,照在同樣白花花的垃圾堆上。我手裏握著人家丟棄的雜誌,上下顛倒著撫摩。兩個孩子打我身邊經過,有一個像發現新大陸似的驚叫起來:
“看啊,看啊。”他說:“他竟然連書都拿反了。”
另一個很輕蔑地跟著說:“那有啥稀奇。他是個叫花子。”
他的神態激怒了我。我竄上去,推了他一把。那個孩子跺著腳破口大罵,回身掐住我的脖子。我毫不示弱,手腳並用地進行反抗,我大聲抗議:
“我不是小叫花子。我要上學!”
這時候另外那個孩子也湊進來幫忙。我們三個滾作一團。他抱住我的腰,把我使命往地上摔。他們兩人合力,終於把我製服。我跪在地上,手被反剪在腰後,頭也被強按著低下,隻能看見一雙潔白的球鞋,擁有這雙球鞋的主人大聲說:
“說你是個小叫花子。”
“我不是。”
“你就是小叫花子。沒爹沒娘的叫花子。你爹是撿垃圾的,你也是撿垃圾的。”
我無言可辯。
然而他們不讓我沉悶,他們說:
“你還是個畜牲。你娘不知和哪個男人睡過才生下你,又不要你了。”
這句話像一顆定時炸彈,把我的理智全炸沒了。我大叫一聲,跳起來,朝他的肚子飛起一腳,又撿起地上的石頭丟向他。他竟然敢侮辱我心目裏最善良美好的母親。這絕不能容忍。我像頭暴怒的獅子,不顧一切地朝他撞去。那兩個孩子顯然被我的舉動嚇壞了。他們一麵奔跑,一麵回頭說:
“小叫花子,小叫花子!”
他們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我這才感覺渾身疼痛,蹲下身子,一抹嘴角,有血跡粘在手背上。胳膊小腿,都像被抽打過一樣。
夏老頭慢悠悠地醒來,看見我像一個花旦,十分生氣:
“龜兒子你又給老子惹禍了?你這個小賤種,看老子不好好收拾你。”
我直直地看著夏老頭,說:
“我想讀書。”
“啥?你想讀書?你腦子發熱連自各兒姓啥都忘了吧。讀書?撿一輩子破爛都是福氣,還讀書?先撒泡尿照照你的熊樣!”
“我想讀書。”我固執地重申。
“你他媽的身上癢癢了是吧。”
我說:“我想讀書。”
我當時隻顧不停地念這句話。夏老頭極不耐煩,操起一個塑料瓶就砸過來,“讀書?我叫你讀他媽的書!”
我說:“你不是我爹。我爹會送我讀書。我娘也會。”
我說完後就沒有理會夏老頭。我帶著壯士斷腕的悲情,向垃圾場的另一個方向行走。我的心裏鋪天蓋地地茫然,其實我並不知道我究竟想要到哪裏去,要做些什麼。我唯一的思想,就是離開夏老頭,去找回我的母親。
夏老頭喝叱外加威脅:
“龜兒子你給我站住!他媽的你走,走了就別回來!”
他的威脅更堅定了我出走的決心。我索性慢跑,眼淚像黃豆一樣掛在臉頰上,隨著我的步伐晃晃蕩蕩。
那個午後,我不知自己走了多少路。穿過多少條大街小巷。我一路走,眼淚一路灑落。火紅的太陽掛在天上,它卻不能讓我感覺到溫暖。我在清水河邊,呆呆注視著過往的船隻,想到娟子,想到寧可,想到二毛和狗蛋。他們都離開了我,以這樣那樣的方式。而我還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著。